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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刚睡醒。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了眼手表发现已是下午七点。行李箱早已被室友叠放在房间正中充当桌子,上面放着刚送到的外卖。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春节回家前的最后一晚,炸鸡和奶茶升腾起幸福的香气,空气里弥漫着让人微醺的热闹和快乐。最近赶期末论文赶得日夜颠倒,如今终于是熬过了这大学的第一个期末季。我靠着枕头随意地翻着朋友圈,满屏都是回家的车票与似箭的归心。
所以陈山的动态就格外醒目。今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他送了她一整套香奈儿的新年限量版口红,藏在自己做的蛋糕里。蛋糕上用草莓酱画着歪歪扭扭的爱心。
一张张翻看照片,烛光,巧克力,香槟酒,每个人都笑得那样开心,这种甜蜜甚至穿越了纽约彻夜不寐的灯火,感染了瘫在北京冬夜里的我。于是我也笑了,为他们高兴。
直到我看到那些傻傻的玩偶气球,拼的是0112。
那一天。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二日。我坐起身来,而后又重重躺下。
室友拍着床板大叫,诶,起来吃饭了,想什么呢?
【2】
我在想一年前的那些冬夜。一年前,2017年的冬天,正是准备清华保送生考试的时候。那时我曾无数次待宿管的脚步远去后合上书本钻出厚实的遮光帘,在室友们均匀而柔和的呼吸声里爬上床,然后戴上耳机开始听许知远的《单读》。那是一档谈读书的音频节目,是陈山推荐给我的。
在拥挤的时间夹缝里,这是我们最后的奢侈。
我听的第一期《单读》是“北岛是哪个岛”,选择这一期是因为那时我刚读到他书里的一句话。是的,他书里的一句话,而非他的书。就是在那个厚厚的遮光帘里,在某个地市的语文模拟试卷上。“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时空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如今我已不知该如何形容初读时的感觉,就像一场春雨扑面,我在这种温柔的料峭里打了一个寒噤。我也不顾正在计时的秒表,马上拿出摘抄本把这句话抄了下来,用自己最好的字。卷子上说这句话选自《波兰来客》。《波兰来客》,那一定是一首很美的诗吧。在那个安静冬夜,在小小的台灯照出的一隅里,我把这句话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拿起桌上已经冰凉的牛奶,做作而又悲壮地一饮而尽。
没人与我碰杯,我的梦,大概也还没碎。
我知道,那时我还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时空的旅行。
【3】
那天晚上我忘记了关秒表,于是在限时训练的记录本上,我写完那张卷子用了8个小时43分钟。我多想把秒针倒拨,拨回无边的过去,拨向纷至沓来的记忆,拨到哪一个,梦开始的时刻。
也许,也许是三岁时跟着姥姥背“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的那些夜晚。那时的我认不了几个字,对诗意也是一知半解,却觉得这个小蚂蚁和小水壶的组合,念起来就像一首歌。后来我在一个雪天的傍晚推开阳台的窗户,天色浅淡,万物无声,我忽然忆起那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岁月不居,但是人对于自然天地的感受竟然可以因文字的不朽而在一瞬之间共通,乐天你可真是个浪漫的生活家,一杯酒就潇洒了千年。
也许,也许是八岁时坐在新华书店的地上读杨红樱和郑渊洁的那些午后。空调的冷气,奔跑的孩童,扫地的阿姨,串起一整个夏日奇思妙想。我缠着妈妈要养一只会笑的猫,撺掇哥哥拆开魔方找魔王的城堡,还在作业本背面编起了小说,名字叫《南瓜飞船与松子塔》,八个字里四个都是拼音。后来我终于沮丧地发现了绝大部分猫都是不会笑的,魔方拆坏了就装不回去了,南瓜也终究和寡淡的米粒一起被做成了餐桌上的粥。可那些中规中矩的宋体字行行排列如同棱镜,折射出无尽明亮而有趣的幻想,唤醒了多少鲜活而阳光的梦。我学着探索世界,行囊里装满好奇与热情,我学着记录世界,记录猫的笑,与我的笑。
也许,也许是十岁时在上学路上听爸爸讲他最近看的书的那些早晨。《东周列国志》,《周易》,《道德经》,。爸爸说这些书里都有大智慧,应该好好读一读。可那时的我总记不住艮卦和兑卦的意思,对怎么打仗也不感兴趣,倒是很关心伍子胥的一夜间白头,对自己是土命这个事实也一直耿耿于怀。(那时总觉得自己应该是金命。)阴阳五行是什么我没有概念,道法自然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三才,我只是咬着糖葫芦跟在爸爸后面,含混不清地背着“土,黄色,方位中,五脏脾,味道甜”,背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爸爸说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快十年过去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虽然这些于我而言依然神秘,但我知道了书里藏着前人的智慧,它可能如《论语》,如《中庸》,人皆见其妙,也可能如《周易》,如《青囊序》,会受到现代科学的质疑,但亦真亦幻,这都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谜,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参悟,在怀疑,在思索,在为自己为这个时代寻找答案。如今的我不敢说成熟了多少,但起码不再执迷不悟地渴望金命,有时也会带着一层薄薄的阅历想一想那句“潜龙勿用,亢龙有悔”。
也许,也许是十二岁时躲在被子里为郭敬明小说的结尾而流泪的那些深夜。那时的我被那些唯美的句子折服,第一次发现原来所谓“文学”、“文字”竟然是这样的迷人。我养成了摘抄的习惯,在最好看的本子上用最好看的字记下落满红莲的大雪,草木繁茂的夏至,和一去不回的青春——他称它为“明媚的忧伤。”事实上我读他的书的时间并不长,主要是通过他看到了文学的可能性。我只是平凡生活里的一个,带着憧憬与拘谨等待着我的青春,我发现书带给了我一种奇妙的代入感,友情,爱情,亲情,离合,悲欢,命运,这与所谓物质与拜金无关,若不是日后听人批判我根本没有去想这样的概念。只是好奇,只是感动,只是惊讶于书竟然有这样的力量,能让人淋漓酣畅如同度过前世。是的,后来我知道了社会对他的诸多批判,再后来我也似乎慢慢成为置身局外的批判者中的一个,他的书读多了,我开始过分迷恋华丽的语言和优美的辞藻,有时也会陷入过度的敏感、细腻与惆怅,这对于读书与写作是好事,也是坏事。但无论如何,如今的我还是乐于承认并接受那份属于十二岁的狂热与烂漫,也并不耻于告诉别人,郭敬明一度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曾笑着告诉爸爸,如果说文学是一座庄园,书籍是它的大门,那么我今生能有幸走进去饱览美景,就是因为你和郭敬明各牵了我的一只手。
人有高低,书有好坏,尽可留给众人评说,看法在变,审美在变,但读书让幼时的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也让我慢慢发现了自己对于文学的热爱。从“喜欢看书”,“喜欢语文课”,“作文得分还挺高”,慢慢变成“听说大学里有个专业叫中文系,每天都能上很多节语文课,作业就是读书”, “别的我都不喜欢,就觉得文学真有趣”,“如果我也能写书,如果也有人读我的书,那该有多幸福。”
可是为什么,当我说我想上中文系的时候,当我说我想当个作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叔叔阿姨,还有赵老师,他们的表情都这么奇怪?
后来我才知道啊,厉害的小朋友好像应该去学金融法律经管还有别的什么我忘记了。反正那些对我来说都是一样。都不是中文系。
【4】
我一直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全省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然后是最好的高中——郑州外国语学校。在河南这样的人口大省,升学的压力不必赘述,于是读书有时也成了一种奢侈。寄宿制学校里能流通的“闲书”有限,全校学生的精神食粮全依仗学校栅栏外面的那个推着三轮车的爷爷和他的流动书摊。杂志到货的日子最快乐,胡乱从食堂打包一份吃的塞进书包,然后把书藏进衣服里——书是不舍得和饭放在一起的,不然会压皱,会沾上味道。而后飞快地跑回寝室,一手翻书,一手扒饭,却经常是书看完了饭还没吃几口。平日里为了提防老师查寝干脆把这些课外书都平铺在床板上,再盖上床单,每晚就这样幸福地枕着三毛的撒哈拉与张爱玲的白月光入眠。
这个时候的我读书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完全是在向外看世界。我慢慢开始学着收回目光,关注书籍与文字本身,更重要的是,通过世界的反射,向内看,看向自己的内心。古人讲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我在向前行走,在自己单薄的青春里遇到种种成功与挫败,但我知道总有一些人在持守着更为坚定的信念,在追求着更为广阔高远的山河。相比之下,我计较的事便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和平的年代,富足的生活,读书对于我们在很多时候都成为感官的享受而非意志的锻造,我们只是挑选着有趣的故事,哭过笑过便一走了之,对背后的深意思考的似乎还不够。但还好我从没有停止读书,读四大名著,诗词歌赋,读鲁迅老舍,杜拉斯柏拉图,读蒋勋和他的少年台湾,史铁生和他安静的地坛。启蒙者在寂静里高声疾呼,殉道者在黑暗中探求人间真理,失意者在江湖之远思庙堂之高,愚钝如我,也能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里感受命运与生死,在“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里思考死生的价值。我依然喜欢那些动人的句子,比如“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比如“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比如“当落桐飘如远年的回音,恰似指间轻掩的一页”。
恰似指间轻掩的一页,我无数次在失意彷徨时念着这些句子,它们的存在就具有多么蓬勃而丰沛的美感,八百里澎澎湃湃,送来一份踏实而温和的安心与满足。有时想想这世上还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样的句子,生活就不算很糟糕。后来在清华大学的开学典礼上,邱勇校长在谈及《艺术的故事》这本书时说:“欣赏美的过程是丰富人生意趣、增强生命力量的过程”。我瞬间想到那些悄悄在英语早读的最后十分钟读摘抄的日子。只不过一两年,却觉得前尘隔海。
“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
“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生活就在紧张与闲暇里向前滑行。越来越喜欢语文,数学半死不活,总分还算不错,总之我已经知足了。
后来开始写些随笔,开始发表文章,开始参加比赛,拿了创新作文大赛和“叶圣陶杯”两个全国一等奖,然后出了书,然后进了省作协,然后依然跑到铁门边买来各种杂志,揣在衣服里一溜烟跑回寝室。
我带着中文系的梦想,敬畏地对着前人的脚印比比划划,警惕地跟检查的老师躲躲藏藏,不想听课时就悄悄打开电子词典看里面的唐诗宋词鉴赏辞典,心情不好时(通常是因为做不出导数题)就跑到图书馆里,在洒满阳光的角落里读吊诡而迷人的马尔克斯。
也就是在那片阳光里,我遇到了陈山。
“‘如果不是战争,’乌尔苏拉望着上校,‘那就是死亡把他带走。’”
【5】
多么青涩,羞赧,又遮遮掩掩啊。
我们不同班,只是互相关注了微博,在校园里碰见也不说话,因为担心在对方心里我们没有那样熟络。陈山看上去不太像会去图书馆的人。他似乎应该是篮球场、艺术礼堂与情人坡的常客才对。但我们确实常常在图书馆遇见,也只有在图书馆遇见时,我们才会鼓起勇气抬头打个招呼。是的,冥冥之中书给了我们底气。因为我们都知道,单凭这一点,我们与彼此生活里的其他人是不同的。
书与文学是我们唯一的话题,唯一的交集,而对于书与文学,我们又是彼此的唯一。
我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半陌生的书友与知音。
当看到一本好书时,我会找一条跟这本书有关的微博,然后挖心搜胆想一段不刻意又很诗意的话来转发。他看到了便会点赞和评论,然后就会聊几句。我推荐过《百年孤独》,《素履之往》,还有东坡的那篇《放鹤亭记》。改天便会见他拿着借书卡出现在图书馆。他平时遇到好句子时也会抄下来,然后拍成极具艺术感的照片,夹杂在其他照片里一起发在微博上,比如西川的“我站立不动,让灿烂的群星如亿万只脚,把我的肩头踩成祭坛”,比如博尔赫斯的“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上的一片翅膀”,比如圣诞节那天与郑州的初雪一起发出来的小林一茶的俳句,“雪的碗里,盛的是月光”。
我们不停阅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留住这份默契。如同在拥挤的时间夹缝里呵护一株茉莉。我们在现实中隔着一层楼又两个班级,隔着理化生与政史地,但兜兜转转,擦肩而过的人在书里相逢。我们分享前人的智慧,与精巧绝伦的美,也交换十七岁的思考和对于五千年的体会。我们甚至真的见证了彼此的成长与改变,他推荐的《晓寺》和《枕草子》纠正了我此前对于日本作家的偏见,我从《古文观止》里挑的一些篇目也让他发现文言文独特的美。
所谓soul mate,大概也不过如此。
有时我们还会谈起有关阅读的现状。
“学生真是给中国人均年阅读量的提高做出了突出贡献,谁还不是一年二三十本教辅书啊。”
“他们都说这不是文学的黄金时代,真奇怪,古代教育水平低,知识分子少,技术交通也都不发达,所以读书是一种奢侈。我爷爷那一代正是在打仗,民不聊生,不能好好读书,我爸爸这一代小的时,能看到的书也是少之又少。现在的社会什么条件都是最好的,为什么大家不读书了呢?”
“网上说学文学的没有前途,可是什么叫有前途呢?能挣钱就是有前途吗?怎么挣钱,挣了钱怎么花,怎么跟上时代的步子一直挣钱,怎么调节公司的人际关系,怎么看待义与利,怎么教育子女,怎么分配财产,怎么让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你看,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吗?虽然读书也不能帮我们完全解决,但通过阅读获得无尽的知识与智慧,总好过自己走弯路撞南墙吧。”
“不读书的时代太奇怪了。不读书的人也太奇怪的。”
“所以,能遇到一起读书的人真好。”
每个人都是一座岛屿,可生命里明明有无数个瞬间我们在寻找听众,寻找同伴,寻找思想的联结与共鸣,甚至是寻找争议与交锋。而书籍永远向所有人敞开怀抱,你向它走去,它就是在等你。它是多么伟大又俏皮的存在,尼采翘着胡子大喊上帝死了,福贵牵着牛告诉你什么是活着,张岱对深山讲起崇祯五年的大雪,欧阳子与明河谈起萧瑟的秋声。得意时加鞭快马,一日看尽长安花,沉沦中芒鞋竹杖,一蓑烟雨任平生。我不知此刻的喜怒可有人懂,但打开书来,人世间的千百种相聚离散,千百次对月吟哦,千百场苦苦求索,千百里星月征程,总能在时间的波折中给予我们力量。
真是幸甚至哉,我甚至时常感觉无以为报。
那天我去图书馆借陈山推荐给我的《枕草子》,路过他们班时看到展览墙上贴着最新一周的书法作业。作为一个理科实验班,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是随意抄写了练习册上的文段,甚至只是一些单字的重复。只有他,工工整整地抄写了苏轼的《放鹤亭记》,那是我上周刚跟他提起的。
“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我抱着书快速而幸福地穿过走廊。
再一周,我的书法作业抄的是《枕草子》的第一段。“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朝。”贴上墙的前一刻,我悄悄把最后一个“朝”字改成了“山”。这大概是我的中学时代里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情了,心快跳出胸腔,拿笔的手颤抖个不停。改完后我回头望向窗外,那时正是2016年的1月,大雪纷纷扬扬。
清少纳言没有说谎,我也没有。冬天与你,都如此迷人。
【6】
生活原本是可以就这样紧张而充实地过去的。
改字之后过了半个月,我又在图书馆里遇到了陈山。他忽然叫住我,问我将来想学什么专业。我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说,中文系。他笑了。“果然。”顿了顿,他说:“今天,我去听了返校学长们的宣讲,听说清华开了一个世文班,我觉得特别适合你。”
我一愣,笑了。“清华?哈哈不可能的,就我那个数学,肯定考不上的。”
“那数学考150的人里哪一个比你的文学水平更高呢?”他的表情竟然很认真。“我听语文老师说你出过书,还是作协会员,你太低调了吧藏得这么深。我觉得文学是需要天赋和一种……怎么说,情怀的,那些平时除了教辅就不看书的人肯定是学不好的。”
我没有说话。
“我就是觉得,这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机会。所以一定要来告诉你。因为,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适合。”
那天晚上,语文老师把我叫到了走廊上。我以为是我改的《枕草子》被发现了,没想到她一开口也是世文班。“我教了这么多学生,当我知道清华有这个班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
这都是多么令我诚惶诚恐的善意与鼓励啊。
2016年1月的这一天,我的人生轨迹就这样彻底被改写。在这之前我的理想状态是维持现有成绩,然后考一所985学校的中文系,过那种“每天读书,每天都上语文课”的幸福生活。我跟同学开玩笑,武大挺好,有樱花和热干面,厦大也不错,风景很美,如果能侥幸考上复旦,那我老家的姑姑一定会去祖坟上放一天的鞭炮的。
可我还是去了解了世文班。我问之前保送过去的学姐,“能每天读书和上语文课吗?”学姐在电话那边笑了,“能,读不完的书,能看到凌晨。语文课也能上,只不过是用英语讲”。我放心了。很满意。世文班真好。
是啊,真好,除了我考不上,没有缺点。
【7】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时空的旅行。”
【8】
后来我读了李开复的《向死而生》,准备保送生考试的我大概就是这样的状态。太难了,太绝望了,我甚至不敢对同学提起“清华”这两个字,我说不出口。
那时我已没有什么时间读书了,不买杂志,也不再去图书馆,每天一睁眼就开始练口语,刷数学,连悄悄读摘抄的时间都压缩到了5分钟。所以陈山给我推荐了许知远的《单读》节目。“听英语累了就当是放松一下吧。我知道没有书读会把你逼疯的。”那时我已连着一周没有见到他了。
我听的第一期《单读》叫“北岛是哪个岛?”,这是许知远的同事问他的原话。他于是在节目里感叹诗歌的时代真的是过去了。这期节目介绍的是北岛的《时间的玫瑰》,节目最后,许知远读了一段诗人柏桦给这本书写的序言,《一个时代的翻译和写作》。
开头第一句是“一九八二年初春的一个夜晚,至今仍记得我曾惊悸于我悬而未决的诗歌命运。”
“至今仍记得我曾惊悸于我悬而未决的诗歌命运……”
一瞬间,长久以来的沮丧、失望、委屈、难过、无助全部涌上眼眶,我躺在没有一本杂志的床上,面对着安详而浓重的黑暗,在室友们安稳而均匀的呼吸声里突然开始无声地痛哭。许知远的声音是那样低沉,柔和,而又沧桑,那时的他开着单向街书店,做着音频节目,还远没有因为采访俞飞鸿时的失态而在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柏桦的文字也还是那样流畅而优美,有如他所描写的重庆北碚夜晚的流水,汩汩地淌进寂静的年岁,淌进寂寞的月光。
“我曾惊悸于我悬而未决的诗歌命运……”
那是我悬而未决的诗歌命运啊!从小时候的哪一个瞬间,我爱上了阅读,也慢慢爱上了文学,并立志将此作为我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我切身感受到了阅读之妙,也希望自己的故事有朝一日也能被人读到,也能回报给这个教会了我很多的世界,哪怕只有一点热情和感动。我不知道人与文学之间是否是双向选择的关系。是文学挑选新生的婴儿赐予热情与天赋,还是孩童在大千世界里独为文学献上诚恳的深情。因为我曾坚定地相信自己拥有非凡卓越的文学天赋——八岁写《南瓜飞船与松子塔》的时候,现在我快十八了,出了书,发了很多文章,拿到了作协证,一些顶尖的高校招生组开始跟爸爸联系,希望我能走“文学特长生”的自招项目报考他们学校,但我却开始在一个又一个沮丧的深夜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有幸被选中的孩子,读着省作协主席张宇老师和郑州外国语中学校长王中立老师为我的书写的序,我甚至怀疑他们写的是不是我。因为通过阅读,我看到了太多让我叹为观止的智慧,那是我触及不到的高度。我想我就是写一辈子也写不出《红楼梦》那么伟大的作品吧。我甚至连里面的人名都搞不清楚。
我没那么厉害,我只是喜欢看书,曾经迷恋华丽的文风,也讨厌考场上四平八稳的议论文,总喜欢伤春悲秋地搞一些文绉绉的句子。我只是我,不敢说出想报考的学校,六级阅读会连错,自招数学宛如天书,英文模拟面试会紧张到一句话说不出来。
等考试一如等死。
没错。我的确抱有很多美好的幻想,清华世文班,每天都能读书的大学生活,未来哪一天妙手偶得的传世名作,更重要的是,我是多想帮一帮这个不太爱读书的时代。
可是我如何能做到。我尚且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9】
有一天在校园里无意中碰见陈山。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我考试准备得怎么样,而是问我《单读》怎么样。我笑说很不错啊,特别是北岛那一期,讲得真好。他也笑了。顿了顿说了句加油,就转身走进了人海。
我很久不去图书馆,也很久不用微博,不知道他最近看了什么书。
【10】
2017年的1月12日,是我去北京考试的日子。高铁穿过肃杀的旷野与河流,我打开背包,想再复习一下单词,却发现包里多了一本书。
北岛。《时间的玫瑰》。
【11】
“当鸟路界定天空,你回望那落日,消失中呈现的是时间的玫瑰。”
“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那门开向大海,时间的玫瑰。”
【12】
2018年1月12日。炸鸡。奶茶。烤鱿鱼。手机。真的就这么巧,整整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的前半部分我陶醉在那个漫长的自由的假期里,仿佛就是一夜之间,我从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在大多数同学都还在准备高考的时候,她和朋友到处旅游,买漂亮衣服,学化妆,考驾照,跟闺蜜约深夜火锅,看遍院线上的所有电影,偶尔还去通宵唱K,白天就窝在床上刷综艺和美妆视频。她学会了自拍,微博天天更新好看的照片,靠着以前读的书总能想出一两句文艺又独特的文案,比如“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比如“在这短暂的人世间,我多想看一看永恒”,这让她和一般的网红马上区别开来,再配上简介里的“清华大学”,短短一个月涨了两千个粉丝。她活在一种表面的直接的光鲜里,欢愉沸腾如酒杯边缘的泡沫。她幸福地感觉生活非常充实,没有挫败,没有忧虑,不需要什么大智慧大道理,甚至连那种曾让她安心的文字美感都不需要了,因为社交软件总能为她推送劲爆的明星八卦和网红们的漂亮照片,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她每日分量的精神鸦片。
快乐吗?是快乐的。但快乐过后,当她在深夜打车回家,看到飞速略过的安静街道时,当她打扮好准备出门吃饭,和放学回家的初中生擦肩而过时,当她连着看了一整天的综艺,偶然抬头看到一只鸟雀飞过淡蓝色的高远天空时,她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一种巨大的恐惧。这种感觉太可怕了,甚至比那些深夜的无声痛哭更加让她难受,她不敢细想,只是隐隐觉得这种东西正在吞噬她。她害怕听到“文学”、“书”这样的字眼,因为她清楚她的诗歌命运已经被她抛去太久。悬而未决,悬而未决,她不敢去想。所以她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她必须马上用新的愉悦来填满时间与空洞的心。
“嘿朋友!起床没?晚上一块逛街吧!”
电话拨通的瞬间她想起17岁的自己。心只有碗口大小,却装得满满当当。
前六个月她就是这样过去的。没读什么书,没写什么东西,也没有再见陈山。努力回忆时她还能想起她和陈山都曾盼望能在清华相聚,听说那里有很多图书馆,很多咖啡厅,还有可以躺在上面看书的,洒满阳光的草地。可是生活不是偶像剧,奇迹最终没有发生,她听说他高考考砸,然后去了美国,于是拖着箱子去综体报道的只有她一个。后六个月的生活开始了,忙碌,紧张,那种曾经在深夜向她袭来的自卑感又一次浮上心头。世文班录取保送生考试的全国前13,而她就是那第13名。但还好,学姐没有骗人,真的有大量的书等着她去读,语文课也是天天在上,只不过大部分都是英文。前两个月她过得很糟,甚至开始暴食,没有知己,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于是除了桃李的奶油蛋糕和巧克力派,她无法从其他事物得到快乐与满足。胖了10斤之后,她渐渐适应了学校的生活,语言的短板有时会让她疲倦,但她起码不再感到那样痛苦,回头看看,这一学期确实读了不少书,两周的量就已经和前六个月差不多了。
但不知怎么现在的阅读已经和过去不同了,她想起之前和陈山的讨论,为什么人们不读书了?为什么?没有宿管查寝,没有被填满的日程表,为什么不读书?她问自己。生活里好像有了更多消磨时间的方法,但哪一种都不及过去快乐。
我迅速翻身下床,没有去拿我盼了一整个期末季的伯爵珍珠红豆烤奶茶,而是开始在乱糟糟的书架上翻找,果然,那本书还在。在那浮躁欢腾的六个月里,我甚至无暇把它拆开。撕去包装,我翻开柏桦写的序,本来只是扫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那句我自以为无比熟悉的句子竟然一直被我听错了。对于“我悬而未决的诗歌命运”,柏桦用的是惊惧,而非惊悸。
一字之差,暗含多少情绪。
然而,让我更为诧异的是,书里竟然还夹了一张明信片。我记起最初拿到书时就看到书的塑料膜有些破损,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明信片上抄了一首诗,是辛弃疾的《鹧鸪天·送廓之秋试》。
“白苧新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回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落款是2017年的1月12日。
明年此日,这是如谁所愿,我当真已乘青云而去,可为何再回想起人间举子,我总觉得有些惆怅。
END
作者简介:
庞晓畅,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文学作品集《蓦夏》,多次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2017年由郑州外国语学校保送至清华大学,现为该校外文系世界文学与文化实验班一年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