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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娟原创】怀念:父亲的月光(童年记忆里的菏泽老城)

2022-02-19 04:28:03

怀念:父亲的月光
前言

2017仲秋,夜渐长,思绪纷坠。《怀念:父亲的月光》诗收讫,又作同题散文。十五年了,父亲,今夜月光银一般亮……


王丽娟,女,散文作家,山东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教师。致力于“创意写作”教学、研究以及曹州本土风情记录。出版过《逍遥的灵魂——庄子传》《自由欢舞》等著作,多篇作品在《山东文学》《扬子江诗刊》《当代人》等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入选《2009: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6:中国杂文年度佳作》《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2000—2011》等选本。自创“王丽娟创意写作”微信公众平台。


散文 

【散文】怀念:父亲的月光

(王丽娟)


在夜间,蓦然地醒来,无缘由,窗外银银的,月光盈沸,莫非是月光唤醒我?

秋虫唧唧,木瓜树枝柯的辉泽与暗影的交叠将心绪淹没。身子蜷缩在床板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幽深,造物在漫漶中随意散落,远近左右辗转。月光总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垂下一条绳索或梯子,把人带离熟悉的一切,空悬于希冀之地,毫无征兆。


1


天还不是太凉,就像现在,那是第几次看完《半夜鸡叫》的晚归,父亲?你的胸前暖暖的,总是让幼小的女儿贪恋。银幕上周扒皮怪声怪调的鸡叫再一次沉落下去,长工们都回去睡觉了,女儿也假装在你怀中乖乖睡去。

人群开始朝影院外涌流。回家喽!你自说自话着把装睡的女儿轻轻揽放在肩头,另一手拉着母亲,冲出影院。月光骤然降临,户外乳辉一片,把人心浸润得能忘掉周扒皮,也暂时忘掉木偶小宝。

至今我还记得,那晚月光银样的亮,天上还有几颗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可以看清晰。我半眯着眼睛趴在你肩膀上,我们留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那么长,我惊讶着,若不是赖觉骗你的抱,我一定会拉着你的手指给你看,我们神奇的月光剪影。夜在你一颠一颠的步履中慢慢加深起来。

小时候老城的街道比现在要窄,只是白天晚上都是安静的,汽车几乎看不到,人也少,一串自行车嘀呤呤的铃声就能响透整条街巷。街就那么些条,每条又都是那么短,孩子们几乎每天都会用小脚去丈量,从西向东,从北到南。全城唯一的电影院就坐落在中大街上。

出影院往东不远,我们就走到老城中心,三层的百货大楼矗立在石碑隅首,那是小孩子眼里的庞然大物,可惜晚上黑黢黢的一点白天的热闹劲儿也没剩下。我喜欢跟着大人逛这个地方,喜欢它高亮宽敞、平滑的水磨石地面,还有木的楼梯,我在地上蹲坐打滚衣服仍是干净的不会被母亲骂,也可以上到三楼顺着楼梯木扶手瞬间爽爽地滑到二楼、再到一楼而不被大人察觉。这在低矮的家屋里是想都不敢想的。记忆中父亲母亲很少在里面买东西,除了过年母亲扯布给家里每个人都要做新衣裳。但偶尔买个扎头辫橡皮筋、小发卡的时候还是有的。

往北拐上潘南街,父亲把抱我的手交替了一下,越长越大的女儿也是越来越沉了吧,父亲?趴在肩头的我看着马路两旁的槐树、榆树、合欢树在悄悄往后退,水分尚存的树叶有些灰蒙蒙的秋意。春天时这街两旁洋槐树上的槐米几乎被人钩了个遍,父亲也自制了一个铁钩子闲时带我来钩过,据说槐米晒干能卖钱。残存下的槐米就开成我们可以蒸着吃的串串槐花。合欢树在春天是很漂亮妩媚的,玫红粉红的绒花一朵朵开满枝头,有时父亲也会顺手摘下两朵帮我插在辫梢。晚上合欢树的小叶子都是闭合起来的,像含羞草一样,待到清晨再张开。

看到北戏院了。最晚一出戏大概也已散场,我知道父亲最爱看的戏是两夹弦《三拉房》,男女分别缠绵不清的小戏,奶奶也爱看,每次戏散回家他还会没腔没调地跟母亲咿呀上两句,把母亲的脸臊红。父亲如果能在戏院里当检票员该多好,他那么爱看戏可以每天看个够,我也不必被手电筒追赶着满戏园子找地方躲藏。

戏院门口这时还有微弱的灯光,我想演员此刻是否还在化妆间忙着卸脸上花花绿绿的油彩?我常掩不住好奇每次戏演过半,逮准时机就要找借口溜到后台去偷窥演员上妆,一次还看到下了场的他们聚在一起打牌,吆喝喝的架势竟然跟邻居家中看到的牌场无任何区别,只是他们化着妆带着各种行头,瞅起来有些怪怪的。

过了北戏院再往前便看不到灯火了,好在月华盈天。紧走了一段我们就回到了家。父亲小心地把我放在床边,我揉揉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父亲微笑着蹲下看着我,他一定知道我在装睡只是不挑破?父亲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肩头看上去有一小片濡湿,那该不会是我口水洇透的痕迹,刚才真的在你肩上睡了一会儿吗?

月光满地,四周寂然。


2


幼时的记忆是那么执著,又总喜欢在月夜扰碎人的安眠。

起风了,南墙内竹叶细密推涌的声响一阵阵传来,没有帘幕遮掩的窗户半开着,我裹了裹紧身上单薄的覆盖,感到些许的冷。

父亲,那位良善的蒋老太也和你一起踏着月光来到了今晚。玉皇庙前街大杂院最里面,一溜四间的西屋,北半部分的两间就是蒋太和她的丈夫的住处。

在我记忆最初,蒋太就已是驼背老太太了,无儿无女的蒋太比奶奶年长几岁,日子过得寡淡也似乎比我们宽绰些。她是南顺城街上的闺女,离母亲娘家不远。我从未见小脚的她离开过大杂院半步。她饭量大力气也大,父亲总说她蒸馍擀面条的面,比男人活的都要硬,馍馍和面条做出来自然也会比别人家的好吃。

她针线活也做得密实,常带着花镜、顶针来家里和奶奶一同做衣、上鞋、缝棉被。最爱看的就是两个老太太一起在院子里铺开场子缝棉被,我就可以小猫一样躺在软软的饱含新鲜空气的被褥上滚来滚去,满心期待着老太太们颤声的驱赶,然后诡笑着翻身一溜烟跑开。

父亲,可还记得,一到晚上大人孩子兴奋而又恐慌地钻进防震棚睡觉的那些个夏夜?北方的大地震把唐山毁掉了,唐山虽然遥远,但住在小城的曹州人也开始怀疑晚上睡在房屋里的安全性。一时间大杂院里的防震棚林立,塑料布、竹竿成了抢手货,这可乐坏了一帮小孩子。形状各异的窝棚在大地上毗邻交错,嘴里念叨着广播里听来的防震口诀,钻完东家钻西家,这里抠点土,那里糊点泥,那个夏天再不愁没啥玩儿的。

地震一直没来大家未免多少有些失望,也便开始懈怠,不过夏夜钻进父亲亲手搭建起来的户外窝棚,秫秸杆穿结成的箔上铺着秫秸篾子编制的凉席,睡上去还蛮凉快,大家挨挨挤挤在一起也热闹,不冷清。

有月光的夜父亲总是闲不住,要忙各种各样事情。那晚父亲母亲外出,我在窝棚里跟着奶奶睡,白花花的塑料布把天遮严,奶奶独自叼着纸烟吧嗒吧嗒地抽,火头时明时暗。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我偷偷钻出自家窝棚来到露天院子里,月亮真大,挂在走走停停的云朵间,我好像置身在各种白色小屋组合的花园中,高低起伏的鼾声、磨牙声四面袭来,我有些害怕了,也不敢叫喊,赶紧爬进窝棚,搂着奶奶睡去。

接下来的清晨,是蒋太把睡意未尽的我交到父亲手上。奶奶和凌晨归来的父亲母亲都快急疯了,以为我晚上被人从窝棚中偷走。发生了什么事?面对家人的好奇我有些害羞,摇摇脑袋真什么也不记得。蒋太竟然也弄不清我是何时闯入她家窝棚的,黎明醒来发现怀里有个小孩儿,一手搂着她的脖子一手揪着她的奶头在酣睡,以为是做梦呢,待发现是我也就没敢惊动,怕吓坏我。

一直到现在,我偶或还会半夜突然坐起发怔,说两句无来由的话或者什么也不说接着又倒头睡下,只是不再四处走动。刚在一起生活时老杨常被吓到后半夜失眠,时间久了他也便不再惊怪,相比他酒后聒噪的鼾声,我夜半偶一为之的迷怔根本算不了什么。也从未想过因此去看医生。

那次梦游之后我跟蒋太似乎近亲了许多。

蒋太总是在傍晚时分拉开风箱蒸馍。全白面馍还有糖角子软甜的香味,常常把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我馋引过去,蒋奶奶!我迈开小腿跑向被白蒙蒙蒸汽缭绕着的驼背小脚老太,帮她拉两下风箱,扫扫案板上的面餔(bu音),送上大馍筐。那一两个糖角儿,高高的摆在馍筐的最顶端,仿佛专为馋我而做。

吃吧,别烫着!一切就序后蒋太会掰开一个糖角递给我,父亲一般不让我接受别人家吃食,但蒋太的似乎例外。

有时蒋爷爷在家,我就坐在专为我搬挪的小矮凳上,边吃糖角儿边拧动着身子与两位老人拉话,逗得他们双双把眼眉笑成月牙儿,我知道他们喜欢我。跟着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也有,蒋太每次留下我都会做葱花炝锅的面叶儿,不擀面条,怕我人小面条不好嚼烂,还坐近我打着大蒲扇驱赶蚊子。

月光把一切完全笼盖,父亲四处寻不见我,就准能在蒋太家把我拎出,免不了要客套些扰谢的话,蒋太夫妇这时会一同起身送到屋门口,不迭声地夸着:小妮妮可懂事,可会说话!

走出老远回头,夜色四合中,我还能看到老夫妇俩在原地弓腰站着,一高一矮。

人如剪影,天高极了,月大极了,人小极了。


3


银银的月里。

我听到了几片木瓜叶子闷然坠地的声音,没有枯焦的脆喧。今年的木瓜树没有挂花,父亲,你是连一只木瓜也没看不到了,树木如人,也有任性的,累了也会歇上一歇。幸好今年东墙脚的桂花比往年都要浓凛,你闻到了吗?

父亲,你走后常会在这样的月夜悄悄来,母亲却说她一次也没梦到过你,因为你人好,从来不会吓她。

自小到大,女儿都习惯于被众人拿来和年轻时的母亲做比:没有长过母亲,没有长过母亲!听到类似的话,我总是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尽管女儿的长相、走路姿态都和父亲你一般无异,但一路这样被比下来,多少还是会让人有一种被压制在母亲巨大阴影里的沮丧感。

现在想来,对母亲年轻时容貌的记忆怎么从来都是模糊的?但母亲年轻时究竟超越女儿到何种地步,父亲你肯定知道且是认可的。要不然为何感觉你一直都那么宠惯着她?

母亲俊还是丑,我幼时从不关心,包括她为人津津称道的两根油黑乌亮的长辫。因为性子倔心又野,没有一点母亲期望的模样,母亲便老是板着面孔训我,让人感觉她远没有父亲你对我疼爱。但你夜晚坐在月光下,给母亲一下一下梳发的情景却令我感到困惑,一个大男人对女人的头发竟然梳得那么投入,且母亲也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每次梳头扎小辫儿,我感觉都像在受刑,母亲一动不让人动,还把头皮拽得生疼。不到把人泪花子逼出来,我就不让别人碰我的头,我宁愿父亲把我的头发用推子推得跟弟弟的一样短。但母亲固执的连一寸发梢都不让人剪。

打记事起,清晨家中第一个起床生炉子做饭的从来都是父亲,无论夜里顶着月亮多晚睡。多年来我秉持早起的习惯也是跟着父亲养成的,父亲你心疼奶奶心疼母亲,而女儿更心疼的是你。一早偷偷爬下床跟在你后面帮你掏掏炉子,打打面糊,给奶奶拿支烟。这时母亲搂着弟弟还在呼呼睡觉,我知道了你为何爱我比爱弟弟更多一点,虽然他长得更像母亲。

有父亲在,家中什么事都不需要母亲操心。她无忧无虑地活在艰难岁月里,也活在被父亲编制的虚弱童话里。

我真正开始注意到母亲,已经是在你离世之后。你只扬了扬手,便打乱了夜所有的宁静,把母亲独自丢放于恒茫的月光之下。母亲早已不再年轻,日渐发福的身体显得有些臃肿,暮色的灰白在她一头硬硬的短发上缓缓降落。

她接受不了你抛下她突然离开的现实,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哭上两声,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过问:你个狠心的老头子,哪怕你躺在床上让我伺候你一天两天的……

我和弟弟轮流陪着她,院落里月光惨白,四处都是你遗留尚温的痕迹,母亲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一遍遍说着你昨日的好,面向我们,面向夜空深不可触的虚无。

你还没有走太远,父亲,应该能听得见母亲停不下来的泣语。

我的心也在月光下哀鸣。暗夜中不断萎缩的母亲感觉失去了人生的庇护。母亲面前有一道高高的坎,岿然矗立,我和弟弟需要跨过去,母亲更需要鼓足全部的勇气,奋力抬腿迈过去。

这些年眼见着母亲从局促的自我禁锢中慢慢走出,一天天变得坚强,我们内心是温暖的。

她真的比以往精神了很多,尤其在姥爷姥娘也离开之后,世间无常的痛失让她懂得对眼前的珍惜,千般烦恼一笑了之。她有自己规律的生活安排,一个人每天忙忙颠颠的不闲着。有时来了兴致做点马蜂菜窝窝榆钱馍馍韭菜托之类的传统吃食,也会赶紧打电话约我去拿,知道我自小就稀罕。每次母女见面后都是拉不完的家常,这肯定是父亲你多年来渴望见识但从未见识过的亲和。

今夜,月来了,银银的,如下了一场的霜,户外的木瓜树上、栅栏上、铁门上,满满的都是白的霜。

桂花的白,在霜样的月下,更是加倍的明,加倍的银。

我看见,有猫从桂花树下走过,猫的蹄爪是月光,如幽灵。

那些叶子,如鱼游在月里。

父亲,今晚月光像我小时候的一样宽阔、鲜亮,父亲,你闻到女儿东墙边桂花浓浓的香气了吗?风在一点点减弱。

月光,下来,银银的,无休无止……

(2017年10月4日)



同题诗歌

【诗歌】怀念:父亲的月光
(王丽娟)

那夜,院子里月光浩荡
一只黑色翅膀的鸟
停在东屋窗台,别撵走它
父亲扬了扬手
粗厚的掌纹开始变得平软,霜降了
他自言自语,气息愈来愈快滑向黑的最深处
眼睑遗落在月光之末

父亲和月光,一定有过契约
他们彼此凝视,曾经两万个暗夜
无论朔望盈亏
他们紧紧黏着又互相折磨
依存又背叛
仿佛一奶的胞泽

月光看着父亲,在这里
偷偷舔舐他的伤疖
给所有令人不安的故事贴上封条
对幸运的人类表示敬畏
守护他的微笑,像无眠的卫士
你乖,我会抱久你

相比一生的哀戚、劳累
父亲看着月光,我贪恋此刻
偎近娘亲,遁入先人中间取暖
不必再猜测暗夜中游移变幻的眼神与陷阱
还可以讲很多很多话,那里
我不再是外人

你是被选中的一个,父亲
命运终抵不过十五年前那声
心的脆响
月光也拦不住

我依然能看到活着的月光
就在今晚
月光苍白、沉闷,蟠潜在残垣衰壁
和别家的父亲纠缠
但生为你的女儿,父亲
我什么都不会说

月亮上来了,浸漫着…

(2017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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