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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圈|从天王涌现到自娱自乐,香港流行音乐是如何衰落的

2023-08-14 15:55:18

4月24日《声生不息》开播,来自中国香港的05后歌手炎明熹站上舞台,演唱了一曲《蜚蜚》。那一刻,可能很多观众还没有意识到,上一次登上湖南卫视音乐综艺舞台、从香港出道的乐坛新人,是8年前在《我是歌手》夺得亚军的邓紫棋。

过去8年,邓紫棋成功打开内地市场,也几乎远离了香港乐坛,近年来只发行过一首粤语新歌《两个你》。与她一样经常出现在内地大众视野中的香港歌手,还有王嘉尔,但他的韩国男团GOT7成员身份可能比“香港歌手”更为人熟知。操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王嘉尔,时至今日还没有发行过一首自己的粤语单曲。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需要更多机会的香港年轻人纷纷北上,而大众记忆中的“港乐”则越来越模糊。尽管近两年随着复古潮流飘然而至,“港风”不时撩动着人们的美好回忆,但对互联网上的年轻一代来说,“港乐”二字更接近传说,而不是现实。

除了少数港乐死忠,可能很多人已经很久没听过粤语新歌了。国内各大音乐APP的年度榜单显示,2021年内地最火的粤语歌,是陈奕迅20年前发表的《单车》。而更多的人,只会从诸如《大风吹》这些抖音神曲的“塑料粤语”里,感受港乐曾给大众带来的欢乐。

《声生不息》有意成为跨时代的纽带,把港乐和当下重新进行对接,让更多年轻人感受到它的魅力。然而,综观舆论场里对这档节目的讨论,我们看到的更多是“情怀”二字。前6期节目,超过70%的歌曲发行于千禧年之前,其中发行于1990年代之前的歌曲更是占了一多半。老歌固然能满足部分歌迷的怀旧情结,但也再一次强化了港乐“衰落”的一面。

关于“港乐”,内地听众和粤语地区的听众有着不同的理解。在香港,“港乐”指的是香港交响乐团;而在内地,“港乐” 是香港流行音乐的简称,是“港片”和“港剧”的沿用。这从字面上体现了“港乐”与香港流行文化之间的“共生关系”。

对于这种“共生关系”,黄霑在论文中曾总结道:“香港的普及文化,如电影、 电视,及时地扶掖了港歌的兴起与传播,令其影响力遍及地球远方角落,创造了划时代的普及文化高峰。”

“普及文化”是“流行文化”的另一种说法。全球流行文化的发展,音乐、电影和电视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只不过,这一现象在香港娱乐圈尤其典型。粤语歌从市井走上前台,从一开始就高度依赖影视作品。被誉为开启当代粤语歌流行风潮的许冠杰,自1974年《鬼马双星》开始,最初的四张粤语专辑都是跟电影捆绑创作的结果。

尽管发展到1980年代末,港乐已经不像早年那样高度依赖影视作品存在,但张国荣、谭咏麟和梅艳芳能够给内地受众留下深刻印象,跟港片的带动不无关系。在那个传播渠道极不发达的年代,录像厅和电视机成了香港文化向内地辐射的温床,也因为语言的隔阂,只有港片和港剧才能够让港星的个人魅力在外埠获得充分放大。

听到张国荣的《当年情》和梅艳芳的《夕阳之歌》,必然会想到电影《英雄本色》;反之亦然。可能没有多少人知道罗文发行了华语乐坛最早的“概念专辑”,但都听过他为港剧83版《射雕英雄传》演唱的主题曲《铁血丹心》。又比如,假如不是因为周星驰的电影《食神》,《初恋》这首歌大概也不会出现在《声生不息》的舞台上。

这个趋势一直持续到1990年代初的“四大天王”时代。如资深音乐人赵增熹在《声生不息》中所说,1980-1990年代是港乐的黄金年代,“香港的音乐是输出到别处的。”这种强势也吸引了外埠歌手前来发行粤语专辑,张信哲当年就曾表示,发了粤语专辑才会觉得全体华人都在听他的歌。

只是,彼时已是港片和港剧最后的辉煌:1993年,曾以古装剧闻名的TVB开始引进中国台湾版《包青天》;1996年,香港电影票房总收入腰斩,跌幅高达63%;同年,被戏称为“港圈太子”的郑中基发行国语专辑出道;第二年,王菲签约EMI,之后再没有发行过粤语专辑,而拍港片和港剧出身的梁咏琪,凭借首张国语专辑《短发》在音乐圈走红。

这一系列微妙的变化,预示着整个中国娱乐圈正在发生结构性变化,香港开始从中心位置走向边缘,而裹挟其中的港乐,自然也难以独善其身。

有个有趣的现象,今年参加《声生不息》的香港歌手,80后集体缺席。虽然薛凯琪、钟欣潼和蔡卓妍等80后香港歌手,出现在另一档综艺节目《乘风破浪》上,但毫不夸张地说,港乐跟受众之间的关系,正是在80后这代开始断裂的。

本来,80一代完全有可能继承“四大天王”的衣钵,将港乐带入新的历史阶段,却没想到,这代音乐人却被几乎一系列偶发事件“葬送”了。

千禧之交,80后开始在香港娱乐圈冒尖。16岁出道的谢霆锋,凭借帅气的相貌和不羁的个性,一度成为港乐的超级偶像,一年发行7张唱片,张张大卖。比他小两岁的陈冠希,一度被视为港乐新偶像,改玩说唱之后也是风生水起,还因为参演《无间道》和《头文字D》等影片而人气急升。2001年出道的女子偶像组合TWINS,不但风靡全港,在华语乐坛也能跟S.H.E.分庭抗礼。容祖儿则从2003年开始登顶香港乐坛,完成了天后的交接。

流行音乐始终是年轻人的市场,年轻一代所表现出来的活力和个性,决定了流行音乐市场的发展方向。玩摇滚的谢霆锋和玩说唱的陈冠希,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港乐注入新的个性,TWINS则填补了港乐缺乏高人气女子组合的历史。如果一切能顺利发展下去,港乐或许将会是另一番面貌。

2002年,谢霆锋因为“顶包案”入狱半年,此后便转到内地拍戏,音乐事业受到极大影响。他上一年才发行了被乐迷视为“神专”的《玉蝴蝶》,眼瞅着有望迈上新台阶,却戛然而止。2008年,“艳照门”事件后陈冠希宣布退出香港娱乐圈,张柏芝和TWINS的演艺事业也遭到沉重打击。

虽说21世纪的香港乐坛因为陈奕迅和杨千嬅等的歌手崛起而不乏佳作,但80后当红偶像的断档,无疑给香港乐坛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

在音乐产业里,“偶像”是维系青少年市场的纽带,也是维持市场热度的关键。在黄霑看来,香港乐坛之所以在张国荣和梅艳芳退隐之后仍然保持活力,适时捧出“四大天王”是重要的一步。张国荣也说,因为有黎明和刘德华撑住香港乐坛,日本仔一直抬不起头。

然而,21世纪前十年,随着偶像一个个崩塌,香港乐坛也变得黯淡无光。相反,周杰伦和五月天等外埠新人倒是来势汹汹。2005年,香港的音乐颁奖礼还专门为台湾偶像设置了“唱跳歌手奖”。再往后,韩流又来了——SPOTIFY公布的数据显示,自2018年开始,BTS连续四年成为香港最高播放量组合。

说到港乐,就不得不提TVB(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1982年,TVB和旗下的唱片公司华星联合创办“新秀歌唱大赛”,梅艳芳成为首届冠军,拉开了港乐黄金时代的序幕。随后,拥有梅艳芳、张国荣和罗文等巨星的华星唱片,在TVB的支持下,撑起了乐坛的半壁江山。

1980年代既是港乐的黄金年代,也是TVB电视剧和综艺节目全面开花的时代。黄日华、翁美玲主演的《射雕英雄传》创造了史无前例的收视纪录;“十大劲歌金曲”成为香港乐坛的风向标,也催生了很多热门话题——比如1989年发生的《夕阳之歌》和《千千阙歌》之争。

在那个年代,歌手们没有太多选择,要么签TVB,要么配合TVB。这一情况,直到2010年才有所改变。当时,张学友接受了亚视的粤语采访,这居然成了坊间大事。很多人因此才知道,原来歌手们选择了TVB,就不能接受其他电视台的粤语访问。

张学友的选择,实际上是唱片公司和TVB博弈的结果。因为四大唱片公司(环球、华纳、索尼、百代)等组成的香港音像联盟(HKRIA)在版税问题上跟TVB无法达成协议,HKRIA方面不让旗下歌手参与TVB的节目,而TVB则以封杀反制。

结果是,谢安琪等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歌手,失去了本地大媒体的支持,而TVB则开始力捧自己人。2012年年初,林峰获得“十大劲歌金曲”的金曲金奖,惹得知名音乐人陈辉阳怒批“乐坛已死”。然而现实情况是,因为四大唱片公司歌手的集体缺席,TVB也着实没有什么人可捧了。

唱片公司抱团跟TVB正面冲突,这样的情况,在21世纪之前是难以想象的。在电视统治客厅的时代,没有电视台播放MV、不参加电视台的综艺节目,歌曲就没办法“入屋”,歌手就没有出路。21世纪后,随着互联网的兴起,电视渠道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林一峰等个别歌手靠着新媒介的支持,居然实现了收支平衡,唱片公司也因此有了跟TVB叫板的勇气。

HKRIA对TVB不满,也跟行业不景气有关。因为唱片销量不断下滑,唱片公司越来越依赖歌曲授权维生,不得不想办法虎口夺食。HKRIA和TVB博弈,受伤害最大的只能是港乐。上个十年的动荡余波未尽,新十年又以版权纠纷起步,最终只能让香港音乐圈雪上加霜。

2010年之后港乐曾呈现的混乱,跟这场版权纠纷有直接关系。2013年开始,TVB把“十大劲歌金曲”改成评选20首,原本就被批评像“太公分猪肉”的音乐颁奖礼进一步“注水”,公信力尽失。2018年,古天乐凭借半首歌曲(与谢安琪的合唱歌曲《(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浴室》)获得叱咤乐坛“最喜愛的男歌手”。作为一个由网民票选投出的奖项,这其实是新媒介的年轻受众,用鼠标来发泄自己对于乐坛现状的不满。

开播至今,《声生不息》在舆论场里引发了不小的反响,并且从播放量上便可看出节目企划的野心。作为一档面向大众的综艺节目,《声生不息》的选歌充分体现了大众的趣味,所以才能引发共鸣。

不过,从更熟悉港乐的广东地区媒体和一些港乐爱好者的反馈看,《声生不息》所展示的港乐和现实之间,仍然存在着很大的“缺口”——微博上,港乐迷们为《声生不息》推荐了大量的“遗珠”。

“缺口”并不是现在才有。作为一种方言音乐,粤语歌有着天然的传播门槛,而高度依赖港片和港剧对外输出的港乐,很难面向外埠受众展示本身独立的、音乐性的一面,于是就造成了一种无法避免的认知鸿沟。

一方面,大众认为港乐“轻原创”,另一方面,大量优秀的原创作品却无人赏识。罗文的《激光中》是华语乐坛最早的本土原创说唱歌曲,林慕德的作曲和编曲在当时堪称一绝,然而这首歌在QQ音乐上的评论量是零。林慕德的另一首作品——陈百强的《创世纪》,被一些乐评人认为不亚于同期的改编作品,在音乐APP上也评论寥寥。此外,又有多少人听过伦永亮为许冠杰创作的《擦鞋仔》——尽管它被认为是一首融合了时髦曲风和本土文化的佳作。

1990年代起,雷颂德、谭国政、C.Y.KONG、陈光荣等新一代创作人为港乐带来了新气象,1995年的原创歌运动,也为本土青年才俊创造了更多的发挥空间。1990年代末,港乐又涌现出了陈辉阳、郭伟亮等创作新锐,港乐基本原创化。甚至,在陈少琪等音乐人看来,九十年代的香港乐坛比八十年代更好。

然而,“四大天王”那么火,也没有改变粤语区之外的大众对于港乐“轻原创”的印象。随着香港娱乐圈整体衰落,港乐也越来越难以传播到外埠的大众市场里,而渐渐变成了一种圈层文化。

王菲的粉丝为C.Y.KONG的作品津津乐道,但大众只知道陈小霞、中岛美雪和《执迷不悔》。

黎明的粉丝们把雷颂德视为“怪才”,他的电音舞曲全是原创,但大众对黎明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今夜你会不会来》和《夏日倾情》。陈奕迅的粉丝把郭伟亮称为“永远的神”,但陈奕迅的歌,很多人可能只听过《十年》和《爱情转移》,如今再加一首《孤勇者》。

实际上,哪怕是在21世纪初的“多事之秋”,港乐仍然有大量的优秀作品涌现。香港乐评人冯礼慈认为,港乐从2005年开始出现了复苏的迹象,陈奕迅、王菀之和杨千嬅等歌手在那些年都有很多好歌好碟。然而内忧外患之下,此时的他们已经很难突围了,而方大同等80后新人甚至干脆放弃了粤语歌市场。当他的国语歌曲在《声生不息》被唱响,我们听到的更多是港乐的无奈。

香港的本地市场太小了,如果不能够持续输出,最终结果只能是自娱自乐。而21世纪前十年发生的各种事件甚至将“自娱自乐”的空间都摧毁了。走投无路的唱片公司,只能靠签模特和演员求生。这当然是一种急功近利的表现,但也是造星体系崩塌之后的无奈之举。固守这样一个弹丸市场,唱片公司还能有多少选择?假如香港乐坛能像过去一样,源源不断地捧出超级巨星,林峰也不至于将近30岁才当歌手。

经过多年的讨论之后,业内已经能够正视这样一个事实:香港娱乐文化当年的火爆,更多得益于内地和台湾经济发展的相对落后。2012年,在一档探讨香港乐坛现状的电视节目里,资深经纪人郭启华说:“从前我们确实是文化输出的重镇,香港是一个很重要的枢纽,但现在别人越来越强大了,听自己的歌就够了,为什么要听你的歌呢?”

这正是港乐需要面对的核心问题。在周边市场不断发展的情况下,香港乐坛却由于各种因素影响而步履蹒跚,最终只能眼睁睁接受被边缘化的现实。好在这些年,“港乐”渐渐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它只不是一种潮流,更是一种根植于香港城市生活的大众文化。大众文化不会消失,只会沿着另一个维度重新编织,并最终找到一个新的出口。

近年来,港乐新生代的崛起证明了这一点。在传统电视渠道已无力支撑港乐发展的情况下,以网络为主阵地的新媒介承担起延续香火的重任。异军突起的VIUTV,借助互联网的力量,捧红了男团MIRROR,为港乐带来了新偶像的同时,也让年轻人重新聚焦香港乐坛。

更让人惊喜的港乐新一代创作者的崛起,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吸引着年轻听众,也改变着港乐的发展。SPOTIFY发布的数据显示,2021年香港播放量最高的十首歌,全部是本土歌手作品,其中唱作歌手林家谦一人占了五首,他的粤语专辑《MAJOR IN MINOR》还位居香港全年最高播放量专辑第一,在他身后是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和艾德·希兰(ED SHEERAN)。

唱作歌手霸榜的情况,别说在港乐,在整个华语乐坛都很罕见。除了周杰伦,你可能很难再想到别人,而林家谦歌曲在香港地区的总播放量甚至超过了周杰伦。2022年,更年轻的唱作人汤令山横空出世,他因为给姜涛等港乐新偶像创作而受到关注。尽管他们的影响力还只停留在香港地区,但这些年轻歌手的存在提醒我们,伴随着大环境的起落,港乐正处在一个新的蓄力阶段,它和它代表的大众文化始终保留着根基,不断传承,生生不息。而我们,也是时候换一个角度去看待港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