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子聿说(ID: ziyushuosh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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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别紧张,说话的并不是刘备。虽然这句话也是刘备的台词,但这个人毕竟不是“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他是刘禹锡。
如果刘禹锡与刘备都是西汉靖王刘胜的后人,那么刘禹锡可不可能是刘备的后代呢?应该不是。因为在永嘉之乱中刘备后人几乎绝灭,只有他的曾孙刘玄逃往蜀地活命。
在那个平均寿命只有二三十岁的年代,靠这一脉传承到中唐时期实属艰难。而且那个刘胜是个喜好酒色之人,生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所以刘禹锡的祖上与刘备为同一分支的可能性极小。
虽然没能攀上刘备这个高枝,但刘禹锡的家族丝毫不逊色。他的七世祖刘亮是北魏孝文帝朝中重臣,后来的世世代代,到他的祖父、父亲,一直都是朝廷官员。不过这样的家世并没能改变他多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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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93年,二十二岁的刘禹锡早已在文坛声名鹊起,这一次,他要剑指科场了。考场外,人头攒动,四方才子汇集于此要一决高下,气氛还是有些紧张。
刘禹锡早些时候曾到长安游学,京城士林已有他的名号,这会儿,他正忙着和那些旧相识寒暄致意呢。可是刘禹锡还是不时地望向远处,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他在等待谁呢?
这个人叫柳宗元。刘禹锡上次来长安游学时结识柳宗元,两人年龄相仿,意气相投,很快成为知己并相约一起参加今年的考试。可是到现在柳宗元还没有来,刘禹锡有点着急了。
柳宗元终于来了。刘禹锡穿过人群,来到柳宗元的面前,一拳抵到柳宗元的肩膀上,“等你多时了!”柳宗元也做了相同的动作,“一起加油!”
果然,那一次考试两人双双中举。之后不久又先后通过了吏部取士考试,刘禹锡被任命为太子校书,柳宗元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后来,他们又一同做了监察御史,两个年轻人成为了朝廷上前途无量的双子星。
公元805年来了,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即位,成了除武则天和唐殇帝之外唐朝的第十个皇帝。然后,刘禹锡颠沛流离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
李诵做太子的时候,东宫中有两个人地位极高。这两个人,一个叫王叔文,一个叫王伾。王叔文是山阴人,因擅长围棋而入侍东宫;王伾是杭州人,以其书法才华成为太子的教师。
虽然二人只是因善琴棋书画等风雅之事而奉命陪,但李诵本人却对他们尊敬有加,慢慢地,。
后来,刘禹锡入侍东宫,王叔文和王伾很喜欢这个满腹才学的年轻人,刘禹锡对他们的观点也颇为认同,又因为柳宗元与刘禹锡关系要好,。除刘禹锡和柳宗元外,宰相韦执谊等也在向这个集团靠拢,一场伟大的改革正蓄势待发。
唐顺宗即位的永贞元年,这场改革正式开始了。他们颁布一系列明赏罚、停苛征、除弊害的政令,誓要彻底瓦解藩镇和宦官手中的权力,恢复唐王朝的兴盛。史书上用“市里欢呼”“人情大悦”来形容改革之初的盛况。
可是没过多久,那些被夺了权的宦官、那些被影响了利益的大官僚以及那些手中仍然握有兵权的藩镇军阀形成一股极强的反扑势力,压到了王叔文集团。又加上李诵身体羸弱,口不能言,在位仅仅八个月就被宦官逼迫禅位,无法替他们撑腰,这场改革终以失败收场。
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次年赐死;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死;剩下的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悉数被贬为边远八州司马。这件事在历史上有两个名字,好听的叫“永贞革新”,不好听的叫“二王八司马事件”。这一年,刘禹锡三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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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岁,读了该读的书、行了该行的路,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刘禹锡却迎来了一场透顶的失败,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仿佛一块烧红的煤炭被浇上冷水,随着一团白雾的升腾,一切理想和希望都熄灭了。刘禹锡收拾行囊,向朗州(湖南常德)走去,只留给长安城一个凄凉的、灰冷的背影。
人们开始为他担心,这个年轻人会不会就此消沉下去?他的才学会不会就这样荒废了?或者,从此以后他的诗里尽是血泪和沧桑,再没从前的意气风发?人们一面猜想着一面朝朗州那个方向望去,直到,有这样一首诗传到京城。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词》
秋,我们一直把它定义为荒凉、寂寞、萧索,正如刘禹锡现在的境遇。可就在我们替他悲伤的时候,刘禹锡自己却说“秋日胜春朝”。到底是秋日里的什么胜过了那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春天?
是苍茫辽阔的苍穹,是直冲云霄的野鹤,是可以把一切惆怅和伤感融化掉的诗情。我独喜欢“一鹤排云”。一个“一”字,道尽了孤独与不被理解,很多很多人在不同的情况下都感到过孤独与不被理解,于是消极,萎靡。
但刘禹锡不是,所有的失意都不能掩盖他自信和豪情。“排”即冲破,他要用一颗无畏的心冲破一切压抑和封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胜过春朝的不是秋日,是刘禹锡的豪情。
整整十年后,刘禹锡奉诏回京。可是他刚一回到长安城,就作了这样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京城的大街上车马川流不息,都是从玄都观里赏花回来的人们。玄都观里有千株桃树,都是我离开京城之后栽下的。作了这首诗,刘禹锡又被贬了。
一首诗而已,何以遭此劫难呢?,赏花人则是趋炎附势的无知之徒,而他们,都是这位刘郎被贬之后才得逞的。
这种轻蔑和讽刺,“桃千树”和“赏花人”怎么受得了呢?也许刘禹锡早已预见到作诗的后果,但他宁愿被打击也要无情地揭露这些人丑恶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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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这次被贬的地方叫做连州,呵,他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难道他与连州曾有什么缘分吗?是的。
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就被贬为连州刺史,后朝廷势力又觉得处罚太轻,所以刘禹锡行至江陵时又接到了被贬朗州司马的命令。
司马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空职,而刺史则是州一级的长官,这一回,那些小人让他去做连州刺史难道是对他手下留情吗?非也。
连州在离中原更远的广东,辖区内丘陵山岗星罗棋布,所以这一次从司马变成刺史看似升迁,实则是把他打发到更加偏远的地方去了。公元819年,刘禹锡因母丧结束了近五年的连州岁月。
两年后,刘禹锡来到夔州(重庆奉节)。如果你向往繁华的都市,那么夔州恐怕会让你失望,毕竟这里以山川著名;如果你带着一片诗意而来,那么夔州绝对是个好地方,杜甫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岁月,吟出“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刘禹锡当然是带着诗意来的。尤其是在他听到当地的竹枝词时,那青山竹林里的浪漫和人们内心的纯净交融在一起,编织出人世间最质朴却又最高贵的旋律,一下子就激荡了他的内。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竹枝词》
刘禹锡太喜欢这种民歌了。他将巴东的景色风俗和人们真挚的情感幻化成诗句,配以当地民歌的曲调,给这种古老的歌谣赋予了新的生命,也赋予了文人的气息。有情与无情,在少女的心事里都是最美好的爱情;,都磨灭不了刘禹锡的诗情。
公元824年,刘禹锡又被调往和州(安徽和县)做刺史。从地图上看,奉节与和县基本上处在同一纬度,而且和县似乎还要偏北一些。也就是说,刘禹锡从奉节出发去往和县,他应该是朝着东北方向的,但他却一路向东南进军,来到了洞庭湖。
刘禹锡为什么要绕路去洞庭湖?他对洞庭湖是有感情的。二十年来,他在长安、朗州、连州、夔州之间的辗转着,数次经过洞庭湖,不知不觉就有了感情。好像洞庭湖是他的一位老朋友,每次都要小作停留,哪怕只是彼此问候一句“还好吗?”。
这一次,洞庭湖并不在他的行程里,但他还是要去看看,又是三年,它还好吗?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望洞庭》
月光照亮了水色,水色倒映着月光,它们是一对密友还是一对爱人?竟是如此地相得益彰。潭面无风,水波不兴,青翠的君山矗立在洞庭湖中,远远望去,恰似银盘里一枚碧绿的青螺。
从与洞庭湖结下情谊到绕行特意去看望它,从两相和好的水与月到银盘里的青螺,刘禹锡的奇思逸兴不是几次被贬可以毁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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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刘禹锡之前在朝廷遇到的都是恶人,那么他在和州遇到的就是小人。在某种程度上,小人不如恶人,恶人好比猛虎,决斗在一起,哪怕丢了性命也是英雄;小人如同蛆虫,没有什么危险,却让人无比生厌。
刘禹锡调任到和州做刺史,这要比当地的知县大一级。在封建社会,官大一级压死人,可因为刘禹锡至今仍是被贬官员的身份,所以当地知县对他丝毫没有敬畏之心。不但不尊敬,反而故意刁难,所谓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吧。
刘禹锡一来到和州,知县就摆出一副势利的嘴脸,说官府里边没有空房供刺史居住,在城南辟了几间房,让刘禹锡住到那里。这城南的几间房宽敞倒还算宽敞,只是十分偏僻,而且房子前面就是宽阔大江,来去出入非常不便。
就在知县为给了刘禹锡下马威而感性沾沾自喜时,刘禹锡家的大门上却出现了这样一幅字——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知县知道后恼羞成怒,这一局,他的小人之心败给了刘禹锡的豪迈诗情。
知县不肯善罢甘休,又让刘禹锡搬到城北德胜河畔一处只有一间的房子里。刘禹锡仍然不计较,还觉得这河边杨柳垂青的景色十分美妙,提起笔来又写道: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知县见又没能打压刘禹锡,又命人把刘禹锡的家搬到城中一间只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斗室里。刘禹锡坐在屋子里,想想知县那副势利小人的嘴脸,不觉得愤怒倒觉得滑稽与可笑。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陋室铭》
短短八十一个字,像一把无情的鞭子,抽打着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所有不公和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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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26年,刘禹锡终于结束了他长达二十三的贬谪岁月。他要去洛阳担任东都尚书了。
可是,二十三载,他已从当初那个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须发间已见花白的老者了;二十三载,这个世界也变化了太多太多。当年与他最要好的王叔文与柳宗元已先后辞世,这世间还有真正懂他的人吗?
答案是肯定的。这个人就是白居易。刘禹锡与白居易的缘分很奇妙,他俩是同年出生,又同朝为官,可五十五年来从未见过面。
虽未谋面,但彼此敬仰、彼此钦佩,又好像是知己一般。这一回,赶巧白居易也要从苏州前往洛阳,两人在扬州相遇了。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筵席上,白居易为刘禹锡作了这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一句“二十三年折太多”说到了刘禹锡的心坎里,替他诉出了这些年来埋在心底的苦。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我被人无情地抛弃到巴山楚水的凄凉之地,一走,就是二十三年,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一般。如今虽回到中原,可是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不过虽然我已年迈,可是千千万万的年轻人已经成为这国家的栋梁,在他们的身上,我又看到了希望。
今日听到您为我作的诗,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理解我,也就足够了。喝下这杯酒,我将重振精神。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刘禹锡和白居易就是这样的。
刘禹锡有时候执拗得让人发笑。在洛阳当了一年的东都尚书后他被调回朝中任主客郎中。不知不觉,他离开长安又是十四年了,回到这个曾让他光芒四射又令他黯淡昏灰的城市,他会先去哪里看看呢?玄都观。是的,就是当年一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让他在巴山楚水的日子又多了十四年的玄都观,这一回,他又来了。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再游玄都观》
当年种下千株桃树的道士如今身在何处?曾在这里赏花的刘郎如今又来了。十四年,刘禹锡的骨气和豪气,丝毫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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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苦难和坎坷,刘禹锡交给我们的办法是:忘记它的存在,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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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聿,一个不太着调但非常靠谱的语文老师,与诗书死磕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