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凉风吹桂花树时，嫦娥就知道，中秋又近了。少不得打扫月宫，修剪桂树，给玉兔梳一梳毛，招呼吴刚换件衣裳，预备被人间万姓仰头瞻望。本来还想顺手把广寒宫的朱阁画角修一修，可是这一年经费少些，只好剪些纸版来遮了。
“无妨无妨！”天蓬元帅打着哈哈，“人间看月亮的少了，看得也不细。凑合过去，也就罢了。”
嫦娥也厌倦，偶尔问玉帝：
“我怎么老是演矜持戏和清高流？能不能让我试试别的戏份？”
“哎，你也演不了别的嘛。”玉帝答，“苦情戏？牛郎织女七夕节都领走了。关于每个人的角色，领导上有个统筹的安排嘛。”
于是嫦娥只好穿着她的白衣，捧着玉兔，清影茕茕的在广寒宫站着了。
除了唐朝之前的天蓬元帅，根本没有客来。因为广寒宫远而且冷。天蓬元帅一个吃肉喝酒的家伙，到此地也得假装斯文，满口普通话，咬文嚼字的。本来挺有趣憨直的一个家伙，也变得僵头木脑。嫦娥看着深觉无聊，可又不能不端着天上第一绝俗女郎的架子，笑不露齿地敷衍他。
织女来过一次，告诉她如今的世道不同以往。以前，七夕乞巧，人间都会仰头看她和牛郎在鹊桥相会。现在，人间都在低着头发微信、约烛光晚餐、上电影院、刷朋友圈。
偶尔有男孩子想哄女孩子了，就举手指天：“那，那就是牛郎和织女！”——都不太指得对。
嫦娥也隐约感觉到了。
中秋，她总还是长裙曳地站在月宫，可是人间抬头看她的，着实已少了。大多数人在回家的高铁上，或是打电话询问月饼是否送到了领导家，或是喝一口黄酒感叹“现在房价贵啊！”还有的在等航班，刷视频，打游戏。大家都低着头，不再仰头望她了。
这样孤独地站着，演戏给谁看呢？
哼，都是玉帝惹的祸。
以前，她只是后羿的家庭妇女。一个射手的老婆，每天吃长蛇大熊肉，身健体壮。不巧那天一时迷了心窍，吃了什么飞升的灵丹，上了天庭。星探报告玉帝：“发现了一个有玉女气质的女孩儿！”于是她开始餐风饮露，和姑射山仙子一样了。久而久之，她健康的肌肤变得苍白如明玉，她丰满的脸颊变得清瘦。很适合当个明星，却不再高兴了。
甚至连名字都改了。她本来叫姮娥。后来因为避讳，人间的恒山改叫了常山，她从姮娥改成了嫦娥。哼，到了天上，还是要被人间安排。真没劲。
她逐渐也明白了。做焦点自然有好处，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嘛。但坏处是，一切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做谈资，还没法反抗——比如张佳玮就正在拿嫦娥说事，嫦娥都没法屏蔽他的文章仅自己可见。好看归好看，甘苦自知。除了一年有一天出镜外，其他时候，还不是一个人在荒凉的月亮里久坐。人类都登过月了，以后阿姆斯特朗与宇宙飞船会日渐比嫦娥有名。到时候，哼！
月亮比她更古老。月亮看见过一切。月亮看过了三叶虫和恐龙，看过了猛犸和人猿，看过了始祖鸟和银杏树。看到了金字塔、尼罗河、空中花园、麦哲伦环绕行星的帆船，看到了汽车、计算机与航天飞机。月亮不相信人间的神秘。嫦娥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不再神秘了。
以前，她还有点儿安慰：每年中秋，都有一些人会专门看她。有个姓苏的四川人就曾经高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有个叫杨万里的人就对她的形象很了解，“未是秋光奇绝，看十五十六”。因为有这些人，她偶尔会觉得，放弃自己丈夫是值得的，虽然他们追捧的形象，也是一个打过光、化过妆的她。
现在呢，看她的人确实越来越少，于是她越来越怀念起很久以前的时光。觉得李商隐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诗，格外刺人。以前在人间，每次她捧着后羿打来的野猪蹄吃得满嘴流油时，后羿就会笑她迟早发胖。她总娇嗔着扔下猪腿，发誓要减肥——后来她飞升月宫时，心里还在转着这个念头：
“看你抬头望我时，心里得有多后悔！”
可是现在，不再有识趣的风雅人吟诗歌颂秋光奇绝、琼楼玉宇、起舞弄清影、高处不胜寒的她时，她总是真切地怀念起以前。她曾以为人类是因为中秋看到她才高兴，后来发现，她与月亮只是这个日子的附属品，热闹永远在人间，月亮不过是附属品。人类只是想再在这一天高兴一下而已。以前在这一天，她也并不看月亮，却也很高兴了：那是和后羿每天吃野味的日子，怀念和后羿在炕上对坐，人手一个刚烤熟的野猪腿，滋滋冒油，喷香扑鼻，嚼来刺啦一声，皮酥肉软，咬开皮，肉还在白气氤氲，夫妻高高兴兴，满嘴咯吱咯吱响的时光。
大家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