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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萧珊:在昆明的一个女生宿舍(附:新发现萧珊佚文考述)

2022-06-04 04:4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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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明的一个

女生宿舍

陈  嘉 [萧 珊]


。南院原是一所破庙,作为一个本地中学的宿舍也有好些年了。几间大屋子,前面还有刻着“南天一柱”“乾坤正气”等金色的横匾,走到屋子里边,还可以发现许多狰狞面目的泥佛。后来那所中学疏散到外县去,从远方流浪来的大学又把这所旧庙租了下来,作为男生宿舍的一部,而且把几间大屋子当作教室。泥佛用纸糊抹了,使人瞧不见它的面目的狰狞。横匾取下了,可是“南天一柱”“乾坤正气”等名称却成了每间教室的专名词。现在女生宿舍搬到这里。和女生宿舍连在一起的总办公处也迁了过来,每间教室又变成各种不同的办公室。女生宿舍则散在几个院子里。,所以宿舍的好坏也以年级的高低来分配的。大四女同学的宿舍最好,大一的新同学却拥挤在一间有四五十只上下床铺位的“大统舱”里。(这间大寝室本来原是教室,现在床铺排列得和轮船上的统舱一样。所以同学们混称它为“大统舱”。)

  人对于女生宿舍,也许会想到“富丽”“堂皇”等形容词,可是这些形容词是随着炮弹毁灭了,现在我们有的仅是一所破旧的屋子。但是我们宝贵它,而且我们知道有多少人徘徊在这所破屋子的门口,要进也进不来。不过当我们搬到这里时,多少还是有点不惯,屋子实在太破了。

  山城的气候的确可爱,夏天不会使人淌汗,冬天更不容易看到雪,太阳比任何地方都明亮,天也比别处蓝得美丽,时常有几朵棉絮似的白云在蓝空中漂浮。甚至在雨季中比在别处好得多,雨后即天晴,并不和江南的黄霉时节相像,绵绵地连下几天雨。

  可是雨季总是雨季。我的宿舍是在“大统舱”右侧的小院子里,院里的小天井有一株古老的树,时常有松鼠在那里跳跃。天井那面并立着两间屋子,人住在靠里的一间。屋内图案似的放着四张有上下铺的床位。睡在上铺虽然不大方便,但不像在下铺那样受跳蚤臭虫的扰乱。我高兴能够找到一张上铺。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觉得自己掉在大水漕里,又冷又湿,我害怕得要叫起来。睁开眼,屋子里只是黑□(黑越)□(黑越)  的一片。我还以为是做梦,但是我听到下雨的声音。我赶快打开电筒。被上湿了一大块,连睡衣也湿透了。我用电筒向四面探照,照见雨水不停地从屋顶上滴下来。那天晚上我不能睡好,我怨天,我怨这间屋子。第二天才知道每间屋都有类似的情形。房子实在太旧了。不过现在我知道了防雨方法,每天晚上用油布雨衣等盖在被上,即使下雨,我也不会像掉在水漕里一样了。

  总办公室处混杂在女生宿舍中间,所以各院子里常常有些男同学,和办公人员进出。这样一来,男生要找女同学也方便得多。从前的女生宿舍是不准男生入内的,在女生宿舍门口就树着“男宾止步”的木牌。后来这木牌失踪了,但是男同学们也只能在院子里高声叫唤他要找的女同学的名字。现在呢,男孩子都跑到女同学的屋子里来。有时早晨睁开眼睛,你会发觉有一个男孩子坐在屋子里,你又会想起昨晚将熄灯的时候,他还在屋里。你难免会再想:难道那个人一整晚都坐在这把椅子上吗?这种情形使得屋里其他的女孩子觉得太不方便。所以女生舍监出来干涉了,但是“干涉”并不能使这情形消灭甚至于减少!

  七月份的贷金终于在九月中旬发给了。这消息也使穷孩子们兴奋一点。虽然十四元一月的贷金在“米要买百余元一石,猪肉买二元六毛一斤”的山城里不算什么一会事——学校内最便宜的伙食费尚要超过这数目!但是,这些钱究竟也能帮助人解决一些不大不小的难题。自从发给贷金的消息传出后,那天早上在发贷金的小屋子门口,便拥挤着许多男女学生,每个人拿着入学证和领贷金的单子。那天下午我从外面回宿舍的时候,在临近南院大门的文林街上,我听见一种气愤的声音,那是刚从南院出来的两个男同学口中发出来的。

  “没有希望了,那个办事的人不是说已经被人冒领去了?我还以为领了贷金可以还你十块钱,谁知入学证一丢,贷金立刻被人领去!”那是较长的一个男学生说的,他的黄色学生制服的裤子上有一大块补钉。他叹了一口气,“明天我把那件冬天大衣出卖罢!”

  “到了冬天怎么办?”

  “到了那时再讲,谁还能顾到两三个月以后的事呢?而且你也不是有钱的人,你不能每月都替我付饭钱!”他们已经走远了,我再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是我心里很难受。人都有一颗知道耻辱的心,假使那个冒领贷金的同学经济稍稍宽裕的话,他也决不会为了十四元做出这种对不起人的事。我沉溺在痛苦思想中,但是一个叫声把我唤醒了。我仰头看,原来一个男同学刚从里面出来。我就顺口问他是否在找人。可是,我得到的是一句想像不到的回答。

  “我在领贷金。”

  我看了看他穿在身上的西服:灰色法兰绒上衣,黄色法兰绒的裤子,脚上还有一双黄色生胶的皮鞋。这个人,因为平日衣服穿得这末整齐,我们都叫他做“gentléman like”。

  “怎么,你也领贷金?”我有点茫然了。

  “为什么我不该领贷金呢?”他笑着说:“Miss X我请你去南屏咖啡店吃西餐好不好!昨天晚上我和两个同学在那边吃饭,好极了。我到昆明后第一次吃这末好吃的西餐。而且并不算太贵,三个人才吃五十多块。”

  南屏咖啡店,五十多元钱的西餐,领贷金,那个穿着破旧黄制服,裤子后面还有补钉的瘦长影子又在我的脑中出现了。我不能说话,我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不等他再说话,我很快地跑进宿舍的院子里去。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晚上我去别间屋子找一个同学,她没有在。和她同屋的那位阔小姐躺在床上,穿着一身粉色绸睡衣,爱娇地和坐在她的床边另一同学说:“明天你替我把贷金领来。我请你到松鹤楼去吃中饭!”

  学校里有许多没有钱吃饭的穷学生,可是这辈阔小姐阔少爷,居然也跟穷孩子们抢着领贷金,十四元一月的贷金!我对于“人心”真的有点不解了。

  中国人对于节日特别重视,尤其是我们在江南生长的孩子。虽然对于流浪的女孩,“中秋”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日子,而且好些同学都为了想家在流泪,但是,中秋毕竟也给人带来了欢乐和生气。只是令人失望的是这晚上看不见月亮的影子。因此我没有兴致跟着朋友们去游大观楼,一个人早早地回到宿舍,在自己下面一张床上一躺。屋子里很静,除了在电灯下映出的自己影子外再没有别的人。我觉得有点寂寞。正在这时同房的Y进来了。她看见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便走过来拉着我的膀子说:

  “起来,我们一起到外面去,外面很热闹——月亮已经出来了。”

  我随着她跑到外面的院子里,一个奇异的景象使我惊讶了。廿余对男女同学正在那里跳舞,中间放着留声机奏着舞曲。月亮的清辉成了很合式的灯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整个院子都成了银色。我虽然不会跳舞,但是我却被这情景感动了。我把身子依在一颗大树上,望着被月光笼罩着的每个旋转的身子。

  夜深了,我觉得有点冷,我应该回屋去加一件外衣。我经过另一个院子,那里有四株高大的桂花,香气袭人。我为它们吸引住了,便爬上高大的石台,想去采几枝桂花。但是我听见石阶那边有人在讲话。我便停止了动作,藉着月光,从桂花树的空隙处望见石阶上坐着一对年青的男女。他们背着月光,所以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别说谎,你的眼睛明明告诉了我,你喜欢我,你现在还喜欢我,我知道你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们决想不到有人站在桂树的石台上面偷听!

  “也许我喜欢过你,可是这并不是爱!我只觉得有一阵风,一阵狂风,使我停不住脚步!”这是女孩清脆的声音。她停了一会,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垂到肩上的黑发在月光下闪耀着,微微地在飘动:“不过这时候早已过去!你看,现在还能够找到狂风的影子,或飞沙的痕迹吗?现在有的仅是明朗的天,和银白的月光!我还不了解生活,我只晓得我做过一些梦,不管那是空洞的,美丽的,反正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拉着梦景不放手呢?”

萧珊1939年8月28日摄于昆明金殿的树上,


  “你就这样坚决?你真的不会后悔吗?”男子这样问道。

  我听到了女孩清脆的笑声:“后悔,什么时候我后悔过?而且我们这样分手不是很好吗?我的印象留在你的心中永远是年轻的。世界上没有永久的梦!让这淡淡的影子留在我们的心头——你的心头,我的心头。”

  月光显得更明亮,那女孩忽然转过身,现在我把那张脸看清楚了。的确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眼睛里正闪着光。但是那一张陌生的脸,我没有在同学中间看见过。我记起这几天有几个别校的同学寄住在我们这里,也许她就是其中之一罢!

  “不过你允许我,以后别再来找我,也许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我们这样分开不是很美丽吗?没有怨恨,没有厌倦,有的只是青春和欢乐!”女孩带着幻想的口吻说话。我仿佛读到了一首牧歌!恰恰在这时,我的皮鞋在石阶上一滑,使我的身子失去了平衡。我连忙立定,再往对面看,白玉一般的石阶上却没有一个人。远去了的脚步声音在这静夜里轻轻地响着,使我不致怀疑自己落在想像的幻觉里面。

   一天早晨,我刚从盥洗室洗了脸出来,却看见一位同学正伏在床上悲痛地低声哭着。我望着她发愣,我向来不知道怎样用嘴去减少别人的痛苦,去劝慰别人,所以我站在这个自己平日相当敬佩的女孩面前,真有点不知所措了。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有人在唱“松花江”。我记起今天正是这个纪念日,我现在知道这个同学为什么痛哭了。她是东北人,在三年前,,离开了家,离开了每个熟习的人,到自由的祖国来。她做过伤兵医院的护士,也在战地里作过服务员。她告诉我们,就在“九一八”那年,她的十六岁的哥哥了,她那时虽然很小,可是这个悲惨的痕迹永远留在孩子的心中。后来她到这里来读书。她没法同家通音讯,只靠着十四元一月的贷金,而且还不能按时领到,她怎样能生活呢?所以当邮局招考邮务生的时候她便去投考,幸而被录取了。她要求邮局把她的办公时间改派在晚上,现在她每天晚上还要去邮局办公。她是一个沉默的女孩,不多讲话,宿舍里似乎根本没有这个人的样子。我从来没有看见她有过十分激动的时候。但是她对同学却很和善,所以我们大家都爱她。我听见人说过“松花江”的歌声常常会使她流泪。难道又是它在唤醒她的痛苦的回忆吗?我望着她,她的哭声似乎更悲惨了,把我的眼泪也引了出来。我不能劝慰她,我只好离开屋子。

  院子里正下着细雨,天空满布着阴云。我怅然了:“天,你难道也为着几年前悲惨的日子流泪吗?”我木然地站在院子里,也不知道雨打湿了我的衣服。“你傻了,站在雨天下干吗?”我回头,是同屋另外两个同学,手中拿着一只大口袋,笑着对我说:“今天群社的同学在大门口募捐,怕女同学们今天不大出街,所以叫我们进来募捐。你闲着没有事,来帮我们罢!”也不等我回答,她们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包,告诉我里面有五十面白色小旗,印着“九一八,劝募寒衣纪念”等红字。她们的脸上正闪耀着青春的光彩,并没有失望和悲哀。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我看见一片明朗的蓝天,天空中连一朵浮云都没有。我像抓住一个希望似的,快活地对她们说道:“我不怕,光明永远是我们的!”他们也许会奇怪我的回答,但是我看到的却是更灿烂的笑脸!

(载1940年第5期《中国与世界》)

新发现萧珊佚文考述


王伟歌

  《在昆明的一个女生宿舍》发表于1940年12月1日出版的《中国与世界》(综合月刊)第五期的“文艺”栏目,编辑人师山、憾庐(即林憾庐),发行人林翊重,发行所中国与世界社。

  在考证这篇文章的作者之前,我们需要弄清楚以下几个问题:

 

1、萧珊笔名

  据目前资料所知,她曾经使用过的笔名有“慧珠”“陈嘉”和“萧珊”等。

  陆盛华编的《萧珊年表》中说,1937年10月31日,她用笔名“慧珠”在《烽火》第九期上发表散文《在伤兵医院中》。拿到第一次稿费后,买了台灯送给母亲。

  1939年6月,她以“陈嘉”的笔名在6月16日出版的《宇宙风》上发表散文《在孤军营中》,这是该笔名的首次使用,以后又用该笔名发表多篇文章。

  杨苡《梦萧珊》一文中则记录了“萧珊”的笔名缘起于同学间互相“起外号”。1941年初与同学施载宣、刘北汜、王文涛、王树藏租住在昆明钱局街金鸡巷四号居住期间互相起外号,“他们叫你‘小三子’……这也就是你后来先用‘萧珊子’,后来干脆用‘萧珊’为笔名的来历”。

  近些年随着越来越多的资料被发掘和相关领域研究的深入,署名“陈嘉”和“萧珊”的文章也出现了一些。因此初步判断她这三个笔名大致使用的时间如下:

  1939年6月之前,她使用过“慧珠”的笔名;

  1939年6月—1941年2月之间,甚至可以说在1941年2月之前,她使用“陈嘉”的笔名;即“慧珠”和“陈嘉”的笔名应该同时期存在过。

  1941年2月之后仅使用“萧(肖)珊”的笔名。

 

2、

  1939年8月萧珊转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外国语

  文学系读一年级,为试读生。这在1998年云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学生卷》,第160页《廿八年读新生名册·一年级试读生》中,有新生陈蕴珍的名单,具体记录为:陈蕴珍,女,19,浙江鄞县(籍贯),文(院别),外国语文(系别)。

  1940年9月萧珊由外国语文系转入历史学系二年级。

  1941年二三月间—1942年年初与同学租住在昆明钱局街金鸡巷四号。

。同年暑期去桂林探望巴金,遂辍学留在桂林。

 

3、

  萧珊在加入上海市作家协会时所写的创作自述中说:,虽也曾写过一些散文,但连发表的地方和名称都记不清了。”可见,,但由于多种原因而忘却了。

  发表的诗歌二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另一首是是李光荣、。笔者发现的这篇正好为“散文”。

萧珊加入上海作协时所书《自述》底稿


4、林憾庐与巴金、萧珊

  林憾庐,原名林和清,生于福建漳州的坂仔乡,为林语堂的三哥。他做过医生,经过商,但一直对文学怀着深厚的执著,在新文学运动的感召下,写了大量的诗歌及戏剧。

  林憾庐1927年紧随林语堂到上海,1936年接手林语堂创办的《宇宙风》,并投入了巨大的精力。除了主持《宇宙风》外,他还创办或编辑了一些其他的刊物,如1938年的《见闻》半月刊,1940年的《西洋文学》《中国与世界》杂志等。

  就目前已知的萧珊发表文章的报刊,基本都为巴金朋友圈内人所编。林憾庐与巴金是好朋友,两人最早相遇于1930年的泉州。巴金曾说:“我和林憾庐相处很好,我们最初见面是在泉州关帝庙黎明高中,那一天他送他的儿子来上学,虽然谈得不多,但我了解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而且立志改革社会,这是1930年的事。以后我和他同在轰炸中过日子,,做编辑工作,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至今还怀念他。”1943年2月林憾庐去世,这给了巴金很大的触动,于同年3月在桂林写下《纪念憾翁》一文,后来收在《怀念集》中。而萧珊也为了悼念友人林憾庐而创作了诗歌《挽歌——愿在天之灵安宁》,该诗发表在1943年《宇宙风》第131期。

  了解上述基本信息后,我们再结合这篇署名“陈嘉”的《在昆明的一个女生宿舍》的文章内容,。1940年,,为二年级的学生。文中“大一新同学却拥挤在一间有四五十只上下床铺位的‘大统舱’里……我的宿舍是在‘大统舱’右侧的小院子里”与二年级的学生身份没有冲突。文中还说“中国人对于节日特别重视,尤其是我们在江南生长的孩子”,这与萧珊在浙江和上海长大的地域描述相符。1940年的中秋节为阳历9月16日,而1940年9月9日为1940—1941年度第一学期旧生开始注册日期,即新学期开学女生宿舍搬迁到了南院。《中国与世界》杂志又为好友林憾庐所编,以上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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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忻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