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读到这首极为小众的诗,算不上好诗,但作者对于“永恒”的思考,戏谑而有趣。这引发我一个极其无谓的思考:有什么可以超越永恒呢?思索许久,自觉永恒,应当在短暂而永恒的时候。于是写了这篇文章,我想,既然是无用的探讨,不妨胡乱读读吧。
再及,上周在读张大春的书,其中有一首诗很好:“骢马剑门两向天,离愁和泪下西川。付他江水东流急,注得蹄声到梦边。”爱屋及乌,爱书也及人,所以文中沾染了许多大春的“恶习”,比如顾此而言他,比如绕圈子讲话,比如吊书袋,其中,尤以吊书袋为甚!所以在文中,引了许多古诗词的句子,或不易懂,求甚解的朋友,可到后台找我。
以上。
登高丘,望远海,万里长城今何在。坐使神州竟陆沉,夷甫诸人合菹醢。
望远海,登高丘。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归枕蓬莱漱弱水,大观宇宙真蜉蝣。
——五代至宋·李涛《登高丘而望远海》
古人南下,要走水路。乘一叶扁舟,溯运河而下,清流渐湍,情自酣畅。一晃眼,已由苏州的吴侬软语间,望见了杭州的清丽绝姿。舟楫声声,这苏杭之间的水网,仿佛将人从婉约宋词,摆渡至清隽唐诗。
在诗前面冠上唐,在词前面冠上宋,即好比诗、词是一双瑜璧,而唐宋则成了一对连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风雅,一代风雅又成一代人的魂魄。花间月下,琼楼玉宇,都可饮美酒;清风浦上,藕花深处,都可枕月光。
唐与宋之间隔着五代,纷纷乱世,文学也自张弛嬗变。李涛写作《登高丘而望远海》,便是在五代。李涛其人,今人所知的不多,《宋史》里言他“有大志,而性滑稽,善谐谑,却不忤物”,差可想见,在五代的乱世中,也是个难得的有趣之人了。
再看他的诗——登高远望,横槊赋诗,这诗情大抵是豪迈的、畅怀的,是要“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于是,胸臆中的大志迸发于一语:“坐使神州竟陆沉,夷甫诸人合菹醢”,夷狄乱华,生灵涂炭,他心中有股慨然豪气:乱世啊,终要我辈来安定。
若是止于此,那倒没意思了,不过经学先生的老调子,可下阙有了别样的神采。当驻足高丘,再望远海,李涛戏谑起来,如一个顽劣稚童,率性肆意、灵动潇洒。“归枕蓬莱漱弱水,大观宇宙真蜉蝣”——仿佛须臾间羽化升仙,登上了天阙上的一处高丘,卧枕蓬莱仙境,口漱天河弱水。望着浩瀚星海,他悠悠然地叹道:宇宙也如蜉蝣,绚烂也不过是一瞬。他不凭高望,却凭心望了。
蜉蝣是诗中的关隘。苏轼曾在《前赤壁赋》中写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天地间,蜉蝣只是一瞬。可恒久宇宙,在李涛这狂生眼中,竟只成“蜉蝣”?我这才思及前面所引《诗经》中的句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中的戏谑,自然蕴有一种“子不知我”的狂放,又含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思考:斯时人杰们所求的安定,或许由后人看之,也不过蜉蝣这一瞬;或许在更广阔的空间前,我们以为的恒久宇宙也只是一刹那。
《登高丘而望远海》有词的模样,却是诗的筋骨。李涛的深意,也掩在这疑在梦境中的深深一哂。
李涛未出仕时,常常往来于长安、洛阳之间。其间有一座名为“不动尊院”的寺院,寺中有位高僧,十多年不曾跨出院门。李涛每每路过,都会前往问候。其后,这座寺被大火焚毁,僧人们都迁居到他处。
当李涛再途经此地时,只见得一地焦土和几扇残破门扉,于是,他步至寺门前,在门上题诗道:“走却坐禅客,移将不动尊。世间颠倒事,八万四千门。”
世间颠倒事虽多,而读诗诵词,唐宋以降,也终在人们日常。一杯清茶,一卷诗词,或青灯,或斜阳,静坐而读,古今终是无异,谁又能移这不动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