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的余梦真正兼职做余清流的经纪人。
第一次与歌迷会会长孟楠网聊,就发现这姑娘是个另类。每趟回复都极吝啬,好像多一个字就会死。一开始余梦真以为她就这性子,后来才发现这人其实是个冒牌货。
那天余梦真的是电脑坏了,去了一趟网吧。隔壁有人离座,她的目光随意扫过那台电脑的屏幕,对话框上写着ID:孟楠。后来她等到正主回来,年轻的男孩,穿黑色T恤,五官不出挑,但线条分明,一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她问他:“你是孟楠?”
“孟楠是我妹妹。”沉默半晌,他说。
“余清流是我弟弟。”她说。
走出网吧,余梦真好奇地打量他。之前只觉得他年轻,在阳光下才发现,他真的很小,甚至比余清流更小。就像学校里某个平凡木讷的男同学。她问他:“你叫什么?”
“孟昭。”沉默一会儿后,他说。
那是余梦真初次见到孟昭。当晚她给“孟楠”留言:以后合作愉快。他没回,隔着网络她都能猜到他的表情,她“扑哧”笑了。没想到很快又再遇到他。
余梦真的正职是牙医,在父亲的医院上班。孟昭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右脸肿胀不堪,像鼓着腮帮子。她戴上口罩,让他坐下,对他说:“张嘴。”
是智齿阻生引发的炎症,她替他清洗发炎部位,引出脓液。他倒是硬气,痛也不吭声。做完这一切,她忍不住戳戳他的脸:“还痛吗?”
他皱起眉头,明明痛到极致却缄默的样子让她心情大好。
后来她去后门的小巷子里吞云吐雾,他经过她的身边:“抽烟对牙齿有害。”
到底是小孩,逮到机会就报复。
“嗯。”她同意。但爱情也会死人,不照样有飞蛾扑火?
他静静地看着她抽完最后一口,摁灭烟头,问他:“你没抽过烟?也没爱过人?”
她眼底有一抹促狭,他移开目光,听到她笑了一声,擦身而过。她穿着高跟鞋,手臂轻摆,步子迈得极大,风吹起白色褂子的一角,随性得像天边的云。
二十一岁的孟昭正读大学,有个妹妹叫孟楠。
余梦真一直好奇孟楠为什么不自己上网,直到粉丝会募捐,她才知道孟楠病了。孟楠患了一种罕见病,需要一大笔治疗费。
孟楠的头像暗了好久,所有人都以为她在住院,只有余梦真知道,那个人是孟昭。她在那时了解到孟昭的家庭情况,家境不好,父亲靠在工地打工养活全家。
余梦真辗转找到那个工地时,孟昭也在。阴霾的天,尘土飞扬,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余梦真听到他说:“你早就不想管了吧?”
他父亲孟昆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良久才叹了口气:“不是不想管,可那是个无底洞。”
附近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声响,孟昭不知说了句什么,孟昆猛地站起来,情绪激动。余梦真上前一步,机器声突然停了,她看到孟昭笔直地站着,说:“最多,书我不念了。”
“啪”的一声,孟昆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孟昭被打得晃了晃,转身的刹那,他看到了她。余梦真脸上的错愕还来不及收敛,他顿了顿,从她身边越过。
他走得很快,她一路小跑才追上。他站在混乱的柏油路上,有一刻她觉得他像是要走到那些巨大的工程车中去。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孟昭!”
他没动,她说:“让孟楠住我们医院,我问问我爸能不能减免些治疗费。”
他转过身,眼睛猩红:“什么意思?”
“我想帮忙。”
“不需要。”他径直朝前走。
“都要辍学了,还不需要?”她被他气得笑起来。
他顿住脚步,半晌才开口,声音沙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她一愣:“没,我觉得你挺了不起。”愿意放弃前途去挽救妹妹的生命,很了不起。
他蓦地望着她,她说:“你是成年人,是男子汉,不要意气用事。”
她的眼底有一抹温软。他抿着唇,沉默良久:“什么时候能转院?”
“随时。”她莞尔。
送他回学校的路上,他一直安静得像不存在。她偶尔看他一眼,他跟余清流不同,二十岁的余清流已经开着她的车载着女生兜风了。她叹息:“余清流要是跟你一样就好了。”
余清流从小叛逆,高中毕业后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跑去选秀。说起这些,她有些烦恼,也有些无奈。孟昭看了一会儿,低下头。
车停在学校门口,有个男生跟孟昭打招呼,好奇地打量余梦真。余梦真笑笑:“你好,我是孟昭的姐姐。”
孟昭回头,她冲他眨了眨眼。后来他们去吃兰州拉面,男生问孟昭:“你姐姐几岁啊?”
“二十七。”她抢着说。
男生夸张地拍了孟昭一下:“比你大好多呢!”
孟昭没吭声,他吃东西又快又专注。明明该像这碗拉面,热气腾腾,正是最好的时候,却背负了太多的东西,比同龄人更早面对这个世界的残忍,变得缄默、老成。
幸好一个星期后传来好消息,孟楠出院了。那天她收到孟昭的留言,说孟楠请她去家里吃饭。她第一次见到孟楠,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小姑娘拉着她不停地问余清流的事。她做的菜很好吃,余梦真吃撑了,向她道谢。她笑着说:“你要喜欢就常来。”
余梦真看向孟昭:“我可以常来蹭饭吗?”
孟昭没说话,孟楠踢了他一脚,他几不可闻地说:“嗯。”
那顿饭之后,余梦真跟孟昭熟稔起来。她喝过洋墨水,没那么多讲究,又是真把他当弟弟。她带他参加闺密聚会,搂着他的肩介绍:“我弟弟。”
闺密许玥带了刚上大学的堂妹来,余梦真怂恿孟昭:“交个朋友嘛。”
出乎预料的是,孟昭没拒绝。后来坐在一起,小姑娘不知在说什么,他听得很认真。
离开酒店,余梦真的电话响了起来,余清流被记者堵在影星姚安妮的香闺,让她去救场。挂断电话后,她直奔便利店拿了盒。埋单的时候,孟昭就站在她身后,她也顾不得他怎么想,满脑子都是余清流那个小浑蛋。
把余清流带上车后,她把丢给他,他乐了:“干嘛呀?”
“我还没准备做姑妈。”她说。
余清流“嘁”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后座的孟昭:“我是不是快做舅舅了?”
孟昭一直没吭声,此刻抬起头来,余梦真看不清他的神情。
送走余清流,余梦真靠在车上抽烟:“我妈临终前叫我好好照顾他,我把他照顾得真好。”
“你对他很好。”隔了许久,孟昭说。
没人这么说过。余梦真错愕地回头,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安慰她,却又词穷。她那腔烦闷莫名地烟消云散了,伸手捏他的脸:“以后怎么哄女朋友啊你?”
“余梦真,你再这样……”他没说下去。
“怎样?”她抬眉。
下一刻,他抓住她的手,轻轻一带,她就撞上了他的胸膛。她被撞蒙了,他却忽地松开她,退后一步,轻轻笑了。那笑是慵懒的,带着点鼻音,胸腔嗡嗡振动,仿佛不是那个木讷缄默的男生。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后来余梦真想,好像就是在那一笑之后。
周末,余梦真接到许玥的电话,堂妹许薇想约孟昭打羽毛球。她给孟昭留言,怕他不愿意,到了地点才告诉他。他的手搭在车门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心虚:“就当卖我个面子嘛。”
他“砰”地关上车门,朝前走去。
后来余梦真跟许玥坐着聊天。草坪上,两个奔跑、跳跃的身影朝气蓬勃,像春天枝头怒放的新芽。许玥感叹:“年轻真好啊。”
是啊,真好,真……般配。余梦真想。
许玥问她:“你呢?有没有新目标?”
“你老公。”她说。许玥笑着打她。
她再度望过去,阳光,草坪,最后是那个人。他正发球,右手高高扬起,腿部有紧绷的肌肉。跳起来时,白色T恤卷起来,露出精瘦的腰肢。她想起她车头上的那只猎豹,不知怎么的有些口干舌燥。
回去的路上,她问他:“怎么样?”
“我想让我怎么样?”他淡淡地反问。
她噎住,半天才说:“孟昭,我把你当弟弟,许薇人不错……”
“我不是你弟弟。”他极快地笑出声,“我不是余清流,不需要你替我操心。”
那天之后医院太忙,余梦真几乎没时间上网。几天后她打开电脑,好几条消息跳出来,最后一条是两天前,依旧用了孟楠的ID:你在躲我。
是陈述句。她望着屏幕发愣,“叮咚”一声,又是一条:明晚七点,我找你。
她想也没想就回:明晚没空。
要我去医院找你?过了一会儿,他回。
她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懒散的,胸有成竹的,不是她认识的孟昭。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改变,她说不上来,直至他们约在茶室见面。
“不想见我?”他随意地问。
她没说话。他也没打算等她的回答:“可我想见你。”
黄昏的斜阳打在他的背上,模糊了轮廓,那双眼睛却让她记忆深刻。之后的好多次,余梦真都会想起那对深褐色的瞳仁,好像某种温热鲜活的生命。
这只沉默的羔羊不知何时变成了狡猾的猎人,天罗地网,等着她一头栽进去。
头一回,余梦真胆怯了。这种莫名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余清流的演唱会。
以前即便是余清流的经纪人,她也没去看过他的演唱会。但这次她看着手头的票,犹豫了好久,还是给孟楠打了电话。她答应过孟楠让她见一见余清流。孟楠在电话里又雀跃又担心:“我哥一定不让我去。”她说:“我陪你。”
那天,余梦真在体育馆门口等孟楠,远远看到她走过来,身后跟着好久没见的孟昭。孟楠对余梦真说:“我哥不放心,非要跟来。”
她抬头,他正好望过来,她扭头对孟楠说:“进去吧。”
整个体育馆人山人海,演唱会开始时,余清流由舞台下升起,挑染的红色头发,烟熏妆,边跳边唱。四周的尖叫声振聋发聩,孟楠和其他女孩一样,跟着节奏摇摆。
余梦真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在美国,她也曾在林肯公园的演唱会上兴奋到失态。青春是一场饕餮盛宴,谁不曾疯狂过?
她不禁看向孟昭,他坐在那里,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余梦真有些出神,台上已经换了歌,观众席上的人站起来,各色灯牌拼凑出“余清流”三个字。人流如潮水般涌动,到后来渐渐失控。余梦真被身后的人推倒,膝盖重重地撞在地上,有人拉了她一把。孟昭没说话,侧身为她挡开混乱的人潮,直到场面被控制才松开她的手。她的手心已有薄薄的一层汗。
散场后,余梦真带孟楠去后台见余清流。合照时,孟楠激动得不知所措。余清流这人最会哄女孩了,其间逗得孟楠羞涩地笑。后来不知说到什么,他有意无意地瞥了孟昭一眼:“别看我姐现在挺温柔,从前可厉害了,不知伤过多少男人的心。”
余梦真用眼神警告他,他不知死活还要开口,孟昭突然站起来:“不早了,走吧。”
余梦真送他们到楼下时,孟昭问她:“上去坐坐?”她迟疑了一下:“好。”
孟昆不在,孟楠很快就睡了。余梦真走到阳台上,老式小区很安静,只有风穿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孟昭走进来时,拿着一瓶药酒。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蹲下身,勾住她的丝袜,慢慢往下退。她触电般地缩了缩,他闷闷地说:“别动。”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的动作很轻,丝袜剥离的一刹那,她才发现膝盖不知何时破了皮。他把药酒抹在伤口上,手指冰凉,她却感觉有股热意由着那一点蔓延开去。
“余清流说的是真的?”抹完药酒后,他开口。
她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余清流没撒谎,那时的她肆无忌惮,没心没肺,合则来不合则去,只管痛快就好。她苦笑:“能不能抽支烟?”
孟昭应了声,她点燃一支烟:“再过几年你就知道,爱情都是骗人的。”
“那些都不是爱情。”沉默片刻后,他说。
“小孩子懂什么?”她笑了。
下一刻,他突然拿过她的烟:“你喜欢的就是这样的?”
他把烟咬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由烟雾弥漫里看着她。
将烟雾吐出来的那一刻,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有一丝性感的意味。脑海里“轰”的一声,余梦真怔在当场。她一直当他是孩子,可原来他已经不是了。
她抓起包,说了句“我走了”,撞到桌角也没停留。
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走后,他拿起手中的烟,烟蒂上有淡淡的玫瑰红,是她的唇膏。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
转眼盛夏,余梦真的生日到了。
以往都是一家人吃顿饭,这年却意外的热闹。孟楠在生日当天给她打电话,她问她怎么会知道,孟楠说:“余清流说的。”孟楠约余清流见面,余清流说晚上要给余梦真过生日。余梦真让孟楠一起来,孟楠迟疑了一下:“我哥……”
“你一个人来。”她说。
前任周小生的出现却是在预料之外,是余梦真父亲余青的主意。周小生是医院骨干,他们恋爱时余青便很看好他。后来她跟他分了手,余青还曾骂过她。
一顿饭气氛尴尬,周小生对她旧情未了,吃完饭又提议去唱歌。碍着父亲的面子她没拒绝。他们去了一家量贩式KTV,余清流平时唱歌唱腻了,只顾喝酒,孟楠静静地坐在一旁,倒是周小生成了麦霸,边唱情歌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后来余清流送孟楠回家,包间里只剩两个人。孟昭来的时候,余梦真正准备走。周小生抱住她:“我哪里不好?梦真,我会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力气极大,她束手无策。门被推开,孟昭由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们俩:“我来接楠楠。”
“她还没回家?”趁周小生愣神的工夫,她挣脱出来。他却再度来拉她。
那只手很快被孟昭握住,孟昭比周小生高了一个头,钳制他不费吹灰之力。周小生开始冒冷汗,孟昭甩掉他的手,拉着余梦真离开。他走得很快,余梦真几乎是被拖着走了一段路。最后她轻笑出声,他站定:“笑什么?”
“你刚才的样子真像要打人。”
“你想我这么做?”他看着她。
她摇摇头,像想起什么,摸出手机给孟楠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余清流,告诉她会把孟楠送回家。挂断电话后,余梦真有些尴尬:“孟楠跟余清流在一起。”孟昭没说话,她又问他,“要不我们去找她?”
“还爱他吗?”他突然说。
“啊?”
“那个人。”
余梦真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周小生,很快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我饿了。”
他们去了一家烧烤摊,老板见到孟昭就笑:“今天不是三月初五啊。”
“什么三月初五?”她表示疑惑。
他没回答,挑了几个肉串跟蔬菜,又拿了几瓶酒。他们喝了不少,孟昭不是个好酒伴,太闷。这儿也不是喝酒的好地方,又脏又热。但不知怎么的,余梦真却觉得很轻松。
临近午夜,孟昭去了一趟附近的甜品店,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块很小的奶油蛋糕。后来他们并肩往回走,空荡荡的街上偶尔有车子呼啸而过。他在她身后叫她:“余梦真!”
她停下,他上前一步,忽地由身后环住她。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和汗水的味道,呼吸很烫,喷在她的脖颈上。她浑身僵硬,听他低声说:“那家店关门前都会有当天卖不掉的蛋糕送,每年三月初五我都会来,那天是我的生日。”
这样,就算过了生日吧。余梦真只觉得心酸:“孟昭……”
“生日快乐,余梦真。”他把蛋糕塞到她手里。
孟昭说,那些都不是爱情。
那什么才是爱情呢?惊心动魄或是细水长流?余梦真不知道,可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她也渴望爱情,和其他人一样。
周末,许玥约她吃饭,她问她:“许玥,你懂爱情吗?”
许玥从小按部就班,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了青梅竹马的金融才俊。她笑起来:“爱情?门当户对啊。小姑娘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像薇薇——对了,你都没告诉我孟昭家里那样。”
听到“孟昭”两个字,余梦真心一跳:“哪样?”
“穷呗。”许玥轻飘飘地说,“薇薇要是跟他交朋友,以后有得苦吃。”
“我还有事,你慢慢吃。”余梦真站起来,留下一脸莫名的许玥。
被风一吹,浮躁的情绪才慢慢平复。许玥说起孟昭的那一刻,她只觉得有股邪火从心头蹿起来,烧得她差点失去理智。有什么东西快要偏离轨道,她得悬崖勒马。
当晚,她给孟昭留言:我把你当弟弟,现在是,将来也是。消息发送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靠在桌上快睡着了,才收到回复:梦真姐,我是孟楠。
她愣在那里,随后关掉电脑,倒在床上。
三天后,她加班到深夜,照例去后巷抽烟。漆黑一片,她点燃烟,火星亮起来,照到了那个站在墙角的人影。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但来不及了,他已挡在她的面前,带着一身的夜露:“去哪儿?”
“我给你发过消息。”她深吸一口气。
“楠楠给我看了。”他低着头,“余梦真,你就这点胆子?”
“这跟胆子没关系。我比你大七岁,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不止年龄,还有家境。我那样的家境,谁愿意跟我沾上关系?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他说得又缓又慢,脖颈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她心一横:“算了,你还小,小孩谁都做错过事。”
“你觉得这是一场错误?”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现在只是一时冲动。”
她转身就走,他攥住她的手,她甩掉,然后再度被攥住。就这么反反复复,他抿着唇看着她,执拗得可怕。她的脾气也上来了,不发一言地抽手。最后他低声说:“把感情统统拿出来,跟把钱败光了一样,是得不到怜悯的。”
“可我是认真的。”他沙哑地说,“你信不信都好。”
他在她的手心写下一串数字:“以后找我打这个电话。”
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也不是没被表白过。但那一刹,这个人站在灰蒙蒙的巷子里,身上是黯淡而温柔的气息。她的心忽地揉成了一团,最终还是推开他的手:“我不会再找你的。”
她没再找他,那天之后,他也没再出现。她还是伤到他了,那颗少年独有的,看似坚强却脆弱敏感、不堪一击的心。
再后来,余清流出事了。他与姚安妮的亲密照被公开,人气大跌。
那段时间余清流格外颓废,夜夜宿醉,余梦真好不容易逮到他,发现他是被人设计陷害了。他得罪了人,而那人背景深厚。他被姚安妮灌醉,对那些照片毫不知情。他问余梦真:“你信不信我?”
余梦真没说话,他摔门而去。
那晚余梦真趴在电脑前很久,以余清流姐姐的身份发了个帖子。帖子的最后,她说,他并没有做错,也不需要道歉。写的时候她很平静,像小时候余清流被冤枉,她向老师解释时一样。但她到底低估了那人背后的势力。
几天后,她的帖子被踩爆,大批水军蜂拥而至。有人挖出她的过往,说她大学时就抽烟、酗酒,交友无数,说有其姐必有其弟。
那些罪名扣得她喘不过气来。那段时间,她害怕上街,害怕在医院里被人指指点点。她请了假,整天待在公寓里。城市进入雨季,孟昭来找她时,她正望着窗外的雨发呆。门只开了一条缝,她想去关,他用手一挡,侧身走进来。她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余清流说的。”
孟昭打开窗,新鲜的空气夹杂着雨飘进来。余梦真微微一凛,从桌上摸到打火机和烟,点燃。刚要送到嘴边,就被他夺过去掐灭了。他盯着她:“准备再也不出门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贴着墙,终于开口问。
这句话他也问过,现在轮到她了。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但人言可畏,她还是怕了。
“别理那些流言蜚语。”他说。
“你知道那些是流言蜚语?你了解我多少?”她咬着唇,忽地笑了。
那些被挖出来的过往里,并非全是无中生有。譬如她曾酗酒、抽烟,玩得很疯。谈过几场恋爱,伤过几个人的心。
“你问我爱不爱周小生,我不爱。但我知道,他一定恨我。”她说。
和周小生在一起两个月,她便快刀斩乱麻,提出了分手。她很清楚自己不爱,但到底是自己辜负了他。她是一只没有脚的鸟,渴望天空,贪恋自由,无法为任何人停留。
总以为性格使然,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还没遇到那个人。
她侧过脸看着孟昭,孟昭低着头,过了许久才说:“是也没关系。”
你是怎样的人,都没关系。
她哑口无言。
那天的意外还没完,深夜,她接到余清流的电话,让她上网看看。她打开帖子,有一条留言被回复了上千次,有质疑,也有谩骂。留言人叫孟昭。
他说:“你的人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胸口涌上滚烫的热流,她盯着那句话很久很久,直到下半身都麻木。
一场疯狂的网络暴行,那些人开始把枪口对准孟昭。他家境贫寒,有一个负债累累的父亲,和一个身患绝症的妹妹。甚至,他在哪所大学念书都扒了出来。
这场闹剧终于没能瞒过余青。余青骂过余清流又来找她:“那个人,孟昭,你们在一起?”
她没回答,余青说:“清流混账,你也这样?从前怎么玩都好,现在不小了,就算不要周小生,至少也要找个靠谱的。那小子,不配。”
不配。到底怎样才算般配呢?余梦真一动不动,嘲讽地笑了。
几天后,余梦真拨通了孟昭的电话。
有台风警报,走过天桥时,伞被狂风吹得飞起来。,黑色的头发贴着额头,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她咬着牙:“你疯了是不是?”
“你扛不住了,我来。”他平静地看着她。
“你不必为我做到那样!”她提高音量,突然想起父亲的话,心灰意冷地重复一句,“没有必要。”
“那是我的事。”他说。
她无言了好一会儿,往回走,他跟在她的身后。桥下的路被积水淹没,漫过膝盖,她一脚踩在泥水里,浑身冰冷。他弯下腰:“上来。”
她想绕过他,却寸步难行。他继续说:“想回家就别磨蹭。”
她爬上他的背,他很瘦,整座城市被大雨笼罩,。她趴在那里,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皮肤紧紧相贴。她忽地就心软了,喃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头没脑的话,他倒是懂了,脚步顿了顿:“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他也不知道。
孟楠的病情恶化时,他不肯接受她的帮助,那是一个少年最后的自尊。但后来他想,如果不是她,他大概不会那样难受。她的话就像一个巴掌,提醒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打醒了他的心。他无法逃避,也不想逃避。
之后他们没再见面。余清流的事总算平息下来,但人气已大不如前。
周末,孟楠来医院找她:“梦真姐,余清流好吗?”
“你们没联系过?”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以为孟楠会第一时间找余清流。
“他不肯见我。”
“给他点时间吧。”她说。
孟楠不说话了,她似乎比之前更瘦了,像一片纸。余梦真于心不忍,斟酌着说:“孟楠,你是个好姑娘,值得更好的人喜欢。”
她微微笑了:“他就是最好的人。”
余梦真说不出话来。她没想过,那是她跟孟楠之间最后的对话。
几天后她走出医院,像有预感一般停下脚步,看到巷子里的人影。他蹲在那里,头埋在双膝间,她走过去:“孟昭?”他没动,她去拉他,碰到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她吓了一跳,他突然抬起头,目光茫然地看着她:“楠楠走了。”
她定在那里,无法言语。
最后她把他带回了家,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他闭着眼,缩成一团。她喊他:“孟昭……”
“这样也好。”他轻声说。
终于解脱了,无论是孟楠,还是那个不堪重负的家庭。
那晚,余梦真给孟昭吃过退烧药后,他终于睡着了。
她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间,有东西沉沉地压下来。她想开灯,他抓住她的手,透过月光凝睇她。他的身体那样烫,瞳仁里有一团火。那是成熟男人最纯粹的欲望,又像孩子在渴求一点温暖,那样矛盾。
“刚才梦到你了。”他说。
她想坐起来,他一字字地说:“可我不想你在梦里,我想你在身边。”
她忽地失去所有的力气,他用嘴唇触碰她的鼻尖、嘴巴、脖子,手掀开她的睡衣滑进去,冰凉冰凉的……她如梦初醒,蓦地坐起来:“抱歉。”
他撑着身子看着她,眼底有未退的情潮。
“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止年龄,还有经历、家庭,太多了。我二十七了孟昭,我耗不起了。你能给我什么?”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没动。
她默认了。
“你撒谎。”他的嗓子像是磨砺过。
“我很容易陷入一段感情,也会及时抽身,就像跟周小生。”她的嘴唇很薄,像两片锋利的刀子。
“余梦真!”孟昭的脸色煞白,她听到他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整个人在轻轻战栗。
她跳下沙发,打开门:“别再找我了。”
“余梦真……”他用仅存的力气叫她,再也说不出话来。站了许久后,他越过她走出去。
昏暗的楼道里,是一地青灰色的月光。
三天后孟楠的追悼会,她是与余清流一道参加的。在灵堂前鞠完躬,孟昭向他们回礼,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她最后去看了孟楠,孟楠睡在花团锦簇中,很安详。
深夜,她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迷迷糊糊地喊:“孟昭?”
“我退学了,去南边打工,这几天就走。”隔了一会儿,他开口。
她张了张嘴,好似有万语千言,最后却只说:“一路顺风。”
她想,至此,他们是真的完了。
某天,跟余清流一起吃完饭,走在街上,她问他:“你爱过孟楠吗?”
身后很久都没有动静,最后,她听到他轻声说:“来不及了。”
那四个字吹散在风里,她朝前走,突然又下雨了。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余清流有些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也变得成熟了。可他会宣布退出还是在余梦真的预料之外。
那天是他的告别演唱会,她一个人去听。他染回了黑头发,像刚出道时,只是眼神中有些东西沉淀了下来,再也回不到从前。安可的时候,他凝视台下:“我想把这首歌送给一个人。希望她不要软弱,不要逃避……趁一切还来得及。”
那是一首慢歌,他出道后的第一首歌:“原谅我不完美,但怎样才算完美,怎样的你我,才算般配……”
低低的抽泣声此起彼伏,余梦真觉得闷,仿佛快要窒息。她离开座位,飞快地朝前走,在窄小的通道上,与那个人狭路相逢。他慢慢走到她面前,她像是在做梦:“不是走了吗?”
“明天。”孟昭说。
她沉默着,听到他说:“不用等我。”
她蓦地抬头,他自黑暗中看着她:“我来找你。”
孟昭走的那天,余梦真没去送他。
偶尔有些消息能从余清流嘴里听到。他在南方的工地打工,有一次被机器烫伤了手;他住在简易房里,每天只睡几小时;他被老板器重,进了房地产公司上班……她的心情随着那些消息忽上忽下,却始终没有找他。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电话里只有绵延的呼吸和南方濡湿的风声。她站在原地,猝不及防地泪流满面。
很久以后,余梦真终于明白爱是什么。爱是和自己较劲的过程,最后,原谅所有的不完美。
爱是踏遍万水千山,看遍灯红酒绿,还愿意回到那个人身边。
*原文载于《爱格》201610B版
*摄影:@新叶-何树荣
*模特:@Babe-Aimee
新书推荐
戳阅读原文,购买《朝思暮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