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诀（组章）
黄曙辉[湖南]
沿着河水漂流
孤独的人行走在水中。
水色茫然。透明，清亮。碧绿，幽深。一场洪水在云暗天低之后暴涨，让许多来不及准备的物事，浩浩汤汤。
他爬上了随水飘来的一叶扁舟。漏水的船底，宣告了可能的际遇。别无选择，他无法找到上岸的码头。
有谁能在时光之流里上岸？半途而废的，是形而上学的胚胎。他的神在诗歌枝繁叶茂的大森林里出入，与拜物主义者虚与委蛇。只有他明白神的旨意，坐着那一叶可能是屈大夫抛在水中的兰叶之舟，继续在越来越汹涌的河水里漂流。
转角都是坚硬的岩石。锋利的鹰爪从高高的天空里伸出，试图捕获水中翻船的猎物。
长篙在左撑右击中骨折，碎裂。鲜血从他的十指尖喷射而出。他高举双手，仿佛高举火把，燃烧的花朵，在夜空里噼里啪啦开放，不惜只剩下灰烬。
雨水是在许多年前就开始了的。他不甘心一直被阴云笼罩，顺流而下，在乌云和雨水中寻找阳光。
水色苍茫。河面越来越宽阔，远处的景色越来越模糊。
好像，云层也越来越厚，越来越重，只是，他同时好像感觉到了一阵又一阵的风在吹开云朵。
悬而未决的结句
细细密密的涓流在日子的罅隙里汇聚。
流水湍急。山高月小。
无数把锋利的弯刀被人抛弃在流水之中。两岸猿声在李白的诗里啼叫不住，即使有一叶轻舟，也无法度过某一个年代流速过于湍急的涡流。命悬一线，一根细细的缆绳，挂住命运的衣角，高速地穿越人间地狱。
当然，岩壁是坚硬的，就像他的牙齿和骨头。系于两岸铁青色石壁上的绳索，虽然晃晃荡荡，但一直不曾断裂。
胆怯是因为晃荡。畏惧是因为虚空。
他知道那些流水是从他的体内流出，有汗，有血，当然也有泪。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值得畏惧。淅出这些液体之后，他的一副骨架就是铁质的桥梁，横亘在此岸与彼岸。
山高。月小。
抛尸汹涌江流的人，在他骨头的影子里找到了立足之处。
一座桥是自己的命，一座桥也是别人的命。
悬而未决的结句，就是最后的结局。
另外一种形式
这些似乎都是秘密，他不太方便和盘托出。一个声音来自北方，从古都的柳丝里穿过，翻越千山万水，抵达灵魂的高地。
其实还没有相见呢，灞桥柳像绿色的瀑布，也像命运女神的秀发，在风中，悠然飘动，轻拂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呢喃的燕语。这些柔软的语言，只是他的天涯，他在梦里无数次飞渡。
金戈铁马。他的魂魄里一直有人在攻城掠地，无数铁骑总在秋风里卷起漫天的尘土。而春天被他藏在灵魂深处，四面高墙，护佑着内心的柔软。
滚滚黄尘里，一个人衣衫褴褛，头发枯黄，在左冲右撞中突围看不见的命。心在远方，远方其实只是渺渺茫茫的声音与影子，而他，执着于一种念想，为自己还愿。
他知道黄尘也许就是他飞扬的躯体，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在人间。姓黄的人，不会对于尘土怀抱成见。
草芥在黄土里长出，以微不足道妆点世界。大树深潜于黄土，同时高蹈于天空，证明泥土的价值。
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在不同的朝代汇聚惊讶的目光。
一幅巨大的狂草写在天宇，以乌云，以飓风，在圆方中见霸气，在尖头处藏锋芒，将内心的爱，火焰般燃烧，为冰凉的世界升起温暖和希望。
软硬兼施。一把头挖开黄色的泥土，一把种子洒在看不见的风中。
心，深埋于泥土深处，他试图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大地的跳动。
夜河里写下的箴言
从此，告别洪荒。以梦为马，在开阔的大地上云卷云舒，气象万千。
那些争夺，已经在一场又一场风雨中延续。齐及脖颈的水，淹没了动作与声音。有人长大嘴巴，呼吸急促。有人手足并用，泅渡生命。有人屏住呼吸，扎入水中，像一条鱼，活溜溜地炫耀演技。
生死瞬间。花朵支离破碎。
诅咒开始蔓延，声浪高过波浪。
夜河里写满了孤独的愤懑，河水并不计较，瞬间就将诅骂忘却。
他在水波上驻足，也在水底逍遥。他的体内布满尖利的石头，同时也荡漾浩瀚的水。水冲洗这些尖锐的石子，让它们渐渐光滑，不再伤人伤己。他感受到的幸福十分平常，他放下了一切可以放下的物事和念想。
感谢是必要的。一条河流流过他的身体，一条河流流过他的梦想。一条河流将他毁灭，一条河流让他复活。
他在骨头上刻下厚德载物，他在灵魂里储藏上善若水。
此刻，他在晚霞中驻足金波荡漾的河边，不急不缓行走，引导体内的河流不抱半点怨气地进入开阔地带。那些曾经在急湾峡谷间被挤压过的流水，现在如此平心静气，浩浩汤汤。
听不到波涛的声音，不是坏事。
上善若水，载德远行。
只是面带微笑
雨声越来越大。夜色越来越浓。黑色的声响，攻占了光芒四射的心廓。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历太多，其实并未大惊小怪。
他偶尔关闭一下门窗，不让过于嘈杂的声音打断他的诗思。可是，更多时候，他站在雨中，看闪电如何反击那些不可一世的黑暗。闪电的一击长鞭，轻松地就足以破局，让真相现形，而他只在内心里举起长鞭。
宽度在遭际中延展。高度在俯首中向上。深度在闭目时掘进。一个十字架承受的分量，足以抵挡任何的灾难——
黄。曙。辉。每一个字里的泥土就是金子，每一块金子上都有火焰，每一道火焰里都有光芒。
黄，是死亡，也是成熟；是贫贱，也是高贵。
曙，是穿山破水的力量，即使曙色微明，即使此时还有许多真相不很明朗，但是，怕什么呢？红日跃出海面，或者冲出山头，四面八方的来者，不就知道了结果？
辉，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刀光剑影的气势，从来只指向黑暗与罪恶。
他知道这样的名字，会有些让人不寒而栗，见光死的人一直试图以阴谋攻伐它，可它过于阔大，过于坚硬，过于滚烫，面对它，阴谋家们无计可施。
而他，只是面带微笑，让朋友和敌人都可以放心地从他身边走过。
梅山诀
小寒。大寒。超过节气的寒。
霰雪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下了起来。当然，也是从屈大夫的辞赋里下起来的。他喜欢，并不忌讳与害怕。收集雨雪是他的责任，他要将它们窖藏在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的沙漠之中，更将它们在人们高烧不已或者冷漠症出现的时候，拿出来作为药引，治疗道德与良知。
他在暑热难当的时候与她一起去到梅山。开荒，种地，用竹笕导引泉水浇灌嗷嗷待哺的小苗。而梅花是他们种植在水土丰沃的骨头深处的，只在寂静的月光里开放，让花瓣成为铺天盖地的大雪，覆满人间。
闻香识人，他们用古法进入彼此的魂魄里，不持册牒，不报名姓。
剥茧抽丝，破茧化蝶，所有白色的意象纷飞，如同梅花开放，如同月光里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没有什么样的寒冷可以阻挡梅花的香氛扩散。就像爱，总是毫无顾忌。
香草美人，这些泉水边洁净的精灵，是他和她故意用梅花和月光雪引诱它们来相聚的，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只适宜无人的夜晚在梅山倾心相见，掏出在寒冷中藏了太久太久的密语。
梅山七十二诀，诀诀都是秘密。
掐指算算吧，然后，你和我，都可以用温热的指头蘸着月光，在每一朵梅花的花瓣上写下我的名字。
【作者简介】
黄曙辉，1960年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益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文艺报》《诗刊》《星星》《中国诗人》《诗潮》《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刊物。出版诗集《荒原深处》《大地空茫》《在时光的锋刃上》《水边书》等。获第三届《大别山诗刊》十佳诗人等多种奖项，并入选多种选本。参加第九届全国散文诗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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