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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月色 — 记民国传奇女子谈月色

2022-03-31 18:37:01



  那 时 月 色  




1891年12月19日,温润的广州,千梅待放,一位小女孩出生了。她的到来像一朵花儿悄悄绽放,不想惊扰世人,只图为业已庞大的家庭增添一抹新姿。却有人,给尚不谙世事的她下了一个不吉利的咒语。说,出生于“亥时”的她,会“害死”身边的人,克父母,克亲人,将来还会克夫。


作父母的再不舍,也不想让女儿背负这样的枷锁,一个“克”字,会让她身边的人频遭不幸,也会让她终生羞耻。更何况,在她来到人世后,家里已经出现了诸多不幸事件。于是,父母狠下心来,把她送进了广州著名尼姑庵——檀度庵。


她叫谈古溶。年仅4岁的她本该在父母怀里撒娇索暖,却不得已与一群尼姑日夜相守。她哭,要找父母,然而老天已经听不到,她只有哭累了一个人静下来,望着那些素衣简食的尼姑在她眼前度着苍白日月。


以才气见称的檀度庵会让一颗纷乱的心归于宁静,而小古溶来时尚幼,根本来不及纷乱,因此,她很快融入了这里的生活。8岁时,她开始跟着师父上课,从此,诵经抄经有了章法,为人做事有了管教的人。漫不经心地跟着尼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诵念已成为过去,,开始悟化,开始愿意享受佛国的安宁柔美。师父也教她诗词歌赋,这是檀度庵的传统,任何一个女子,有了才情,才可以在这个世上美丽地活着,哪怕衣素食简,内心却要有一蓬莲开,向风妖娆。


谈月色 《楷书十八言联》


古典诗词的熏陶很快让这个聪慧的小女孩气若芝兰,很多诗词,她过目成诵。然后,有一天,在檀度庵里的月色楼前,她和师父坐在阶前,望着在月华里吐蕊的洁白梅花,小小的她说:“我不要叫‘古溶’了,师父,我想叫‘溶溶’。”当她给师父背诵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后,师父含笑点头。这个毛丫头如此大胆,敢于给自己取名;又如此雅气,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浪漫无边的名号。师父欣慰地望着她明亮的大眼睛,那眼睛里映着一轮明月,灼灼发光。


梅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溶溶画的梅花也一枝枝生动起来。她喜欢梅,檀度庵里有的是梅花供她细赏,师父的作品里有的是梅花供她临摹。她不知道,在遥远的家中,梅花还在一年一度地呼唤。但呼唤的已不再是亭亭玉立的她,只不过是迎送光阴罢了。



清静的生活使她安静,却没能压抑住她的才情。透过她黑亮清澈的眼睛,多少琴棋书画都进入了她的心里,多少美丽又通过她的纤纤素手跳落在纸上。溶溶的书法娟秀有力,尼姑们总要在她抄写的经卷前一个字一个字品玩,那是天衣无缝的好。在众多书法中,溶溶最喜瘦金书。瘦金体的清丽柔韧、飘逸骨感令她着迷。在师父教她治印后,她竟然把瘦金体刻进了印中,这是之前旁人根本不敢尝试的。印章的古朴与瘦金的俊丽和谐相融,自成风景,这,是她想要的。


风吹过江南,吹过广东,吹过檀度庵,一遍一遍,庵里的花草枯枯荣荣,老尼姑去了,新尼姑来了,溶溶长到15岁了。清静缓慢的日子里,她日复一日地成长,她相信自己长大了,远远超过了15岁。于是,她为自己决定:削发出家,做一个真正的尼姑。秀发纷纷落地,她的心中并无悲喜,这些年,她已过惯了这里的日子,喜欢清静,喜欢抄写经文,喜欢画梅,喜欢治印,喜欢吟诗作赋,喜欢青灯古佛里的日出月落。



她的法名叫悟定。从此,她开始正式代表庵里外出。她是个极其认真的人,每一件事都力求做到最好,受苦受累,从不觉得委屈,只相信那是在为自己积累功德。悟定为庵里赢得了声誉,庵里的香火更加旺盛。


如果日子照着这样的节奏走下去,悟定可能成为庵里一代大师。但是,缓缓向前流淌的河流,不知道走到哪个地方就会遇到想不到的青石,激起浪花,甚至转变了流向。

1917年,一个普通的日子,檀度庵里来了几位男子,悟定带他们游览了檀度庵之后,就到会客厅小坐。


这几位男子当中,有一位年近不惑的儒雅男人,名叫蔡守,蔡守是有名的金石专家、诗人和画家,风流倜傥,博学多才,他是最早加入南社的广东人。在这次谈论中,蔡守被悟定丰富的学识和镇定自若的谈吐所震惊,对她一见倾心,从此频频造访。


悟定经蔡守引荐加入了南社。南社是才子荟萃之地,在这里她结识了很多社会名流,在绘画方面她注意吸取众家之长,不断寻求进步。在某些雅士集会上,悟定画梅,蔡守补石,共同完成一幅画作,悬张于室,墨香缭绕,众宾齐赞。


梅花图


在交往中,蔡守知悟定的俗家名字是谈古溶,便给她取“月色”之名。令她万分惊诧的是,蔡守也给她背诵了晏殊的《无题》:“油壁香车不再逢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她深深喜欢“谈月色”这个名字,在作画落款时有时会钤上“月色女”“溶溶月色”等印章。


蔡守是一位接受了新思想的人,不相信谈月色所说的“克夫”,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克,那他就和她携起手来一起来“克”命。


在蔡守对她几近疯狂地追求了5年之后,悟定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还俗,嫁与蔡守。她的举动简直要把广州城掀翻,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檀度庵不安分的尼姑悟定。就算忍受不了清规戒律,还俗过上凡人生活,也不至于要以如花妙龄去嫁一个大自己12岁的有妇之夫啊。


蔡守的夫人张倾城,虽然深爱着蔡守,但也知道蔡守对谈月色的一往情深,对待此事表现得十分淡定:既然她来了,既然他爱着,既然这份爱如此之深,既然她张倾城也无力阻止那个时代赋予他们的命运。


也许在庵里太久,远离了人间烟火色的悟定并没有太多顾虑,她勇敢坚决地离开了檀度庵,成了谈月色,成了蔡守的如夫人。


婚后,谈月色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与蔡守一起进行金石考古工作,广州的大街小巷、村边郊野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夫妇二人写出了《发掘东山猫儿冈汉冢报告》《广东城砖录》等考古著述。谈月色对艺术更加痴迷,她要蔡守教授她墨拓和摹画古器技法,指导她篆刻,她各方面的技艺更加纯熟。不久,蔡守赴南京博物院履职,谈月色随同前往。她也在南京举办画展,所画梅花受到时人一致好评,很快成就了她的“梅王”地位。


风云变色,阴云在南京城上翻卷,1937年冬天,日本侵略者到达南京,张牙舞爪涂毒生灵,蔡守、谈月色只好匆匆逃离。一路上饥寒交迫,历尽艰辛,尝尽人间疾苦。满面灰尘的谈月色再不是檀度庵里素容打坐的清雅妙尼,然而,有蔡守在身旁,谈月色就心安气静,她愿意陪他浪迹天涯。


历尽艰辛,辗转来到安徽省当涂。谈月色整日素衣粗食,守着把她带到这纷乱人间的蔡守,安慰他,温暖他,告诉他,所有的,她都愿承受,只要有他。


返回南京后,日子依旧艰难。此时蔡守已年近花甲,经过一番流离,身体渐感不佳。谈月色本来就没有一般女子的娇气,经过这么多劫难,看到蔡守精神萎靡、身心俱累,她毅然担负起养家的重担,整日画梅、治印,换取粮米。国家罹难,家境维艰,谈月色和蔡守却相濡以沫,在乱世中独享一隅尘世家庭温暖。


文人的骨子里自有天生的、任何情境下不可泯灭的高雅情致,诗朋画友常来他们家小聚,赋诗画画,畅论古今。南京城阴暗的乌云下,有一缕柔和阳光洒射下来,映几丛花开,芬芳沁脾。那是他们不曾萎落的艺术生命,在冰冷的土层下倔强地活着。



风雅抵不了餐食,也抵不了健康,蔡守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握着谈月色的手,这双手,画梅,刻印,操持家务,有柔有刚。谈月色娇好的面容已显沧桑,蔡守说:“我本是要给你好日子的。”谈月色莞尔:“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但,“在一起”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啊!1941年12月14日,蔡守因心脏病溘然长逝。


谈月色的天空坍塌了,漫天悲痛淹没了她,再怎么思念,再怎么呼唤,她的蔡守永不再回来!温柔月色,曾画梅园二人漫步的剪影,曾映窗上二人伏案作画的身姿;清凉月色,曾倾听二人梅下细语,曾记取二人吟诵诗词的默契……当时只道是寻常!


蔡守走了,可他的诗文还在,他的旧稿还在,她要替他把这些曾经的印迹收集起来,纪念他,让世人知道,曾有一位倜傥英才在这个世界上耀眼划过。这位刚毅女子,慢慢从无边的寂寥中抬起头来。


历常人之不能后,谈月色整理的《寒琼遗稿》于1943刊印,黄宾虹为其作序。谈月色搜集整理蔡守遗稿的艰辛以及她对亡夫的深情情深深感动了郑逸梅,作诗相赠:“调粉染脂笔不干,春痕秋色入冰纨。伤心捡取归来稿,帘卷西风李易安。”



谈月色不悔来人间一遭,不悔曾惊动了整个广州城,不悔避难当涂的苦难经历,唯一遗憾的是,她没有和蔡守去北方得见梨花院落的溶溶月色、柳絮池塘的淡淡清风。她感谢世间给予她的所有的好,而给予她的不公,她都坦然面对,欣然接受,只缘当初蔡守的一轮月色那么深情地倾注于她,让她在这滚滚红尘里看到了最真的自己。


被苏曼殊赞为“画人印人一身兼,挥毫挥铁俱清严”的谈月色是民国时代极富才华的女子,她的画被众多名家题款、收藏,请她治印的社会名流比比皆是。她的娴雅沉静是那个动荡年代一抹温柔月色,一缕悠然清风,虽声色不喧,却在时空里熠熠闪耀,愈久弥珍。



新中国成立后,经柳亚子推荐,。蔡守不在了,她全部的热情转移到了对艺术的追求上,她叫着蔡守给她的“谈月色”的名字一年又一年,潜心作画,严谨治印,钟情文史,直至终老。


溶溶月色,照佛塔庵梅,照金戈铁马,照夫唱妇随,照孤灯旧稿,照尽人间悲欢,唯清凉颜色不改,只缘红尘有爱。



作者简介


张爱丽  来自河北深州的平凡女子,简单地爱着四季,珍惜世间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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