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在不属于ME社的地方,平时没有人来的北辰一刀流道场还保持着最初的整洁。
远处的红色鸟居和流水的醒竹,灰色的巨岩旁卧着各种树木,池塘上偶尔浮出一锦鲤。
这也是雷电家的院子。
雷电龙马在这里教授未来道场的传人北辰一刀流最巧妙的精髓。
“持刀保持一条中线,这是一种灵活的防御持刀。”
“进步可以攻,退步可以守,决不能因为对手的进攻打乱自己的节奏。”
小小的芽衣持着一柄符合她体型的小小打刀,没有开刃,左右手持刀保持在身前一条直线,一丝不苟的按照最标准的姿势练习。
“不够,还不够快!”
芽衣已经练习挥砍平切两个小时了,双臂中的乳酸堆积逐渐接近上限,感觉越来越沉重,下盘也越来越不稳定。
雷电龙马还在催促着出刀速度,直到打刀脱手而出,芽衣自己也因惯性而向前跌去。
没有疼痛,雷电龙马接住了她。
把女儿放到榻榻米上,父亲走进了屋子。
“今天的训练先暂停 ,休息十分钟再继续。”
硬邦邦的语气听着十分不满。
是不是让父亲失望了?
小女孩躺在榻榻米上,等手臂有点力气之后捧着父亲拿来的温水喝着,幼稚的卡通杯子总会让芽衣想起父亲说过的,一个忽悠小孩的雷电侠的故事。
那是在一个雷电风雨交加的夜晚,预感自己快生了的ME社社长夫人深情的握着雷电龙马的手说:“亲爱的,我们的孩子将来一定会不一般的吧……”
雷电龙马正激动想的点头就看见老婆望着窗外的雷电加了一句:“毕竟是在九九重劫下诞生的,一定会有什么特殊能力。”
“……” 雷电龙马无奈的轻笑:“亲爱的,你以后还是少看点中国的修仙小说吧。”
拜母上大人所赐,中二的芽衣经历了一段中二的黑历史。
虽然是个很不靠谱的母亲,但是有母亲在的时候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呢,即使它短暂得转瞬即逝。
就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小小的芽衣被绑架了,芽衣已经没什么印象,但雷电龙马却好像紧张过度了。
按理说,失去了一位亲人的芽衣与父亲相依为命,感情应该比一般父女更深刻,但实际上当小芽衣被救回家后,雷电芽衣与雷电龙马的关系却开始冷淡下来。
连带着两人的性格也冷淡下来。
ME社的大小姐,无需担心物质上的需求,但是为人高冷……大家都这么觉得。其实吧,雷电女王曾经也很软萌的。
软萌的小芽衣捡到了一只猫,左右看看没人,猫猫的后腿又在流血,赶紧抱回了家。
成年猫体型大,又在流血,小芽衣勉强把猫抱回ME社,一路上的血都流在芽衣漂亮的和服上,ME社的保镖一眼看过去差点没被自家大小姐吓死。
小芽衣换了衣服后,大猫又是被剃毛又是上药,过了几天伤好后又摁在水里洗了好几遍,护理完毕才准许交到大小姐手上。
刚抱回来那会脏兮兮的,现在整只猫跟调了包一样,一身雪白亮眼的纯色挪威森林猫高傲的仰着头,冰蓝色的瞳孔好似在说‘你们这群凡人没资格碰我’,成年的体型可以打退凶猛的小型肉食动物,脾气也很暴躁,消毒时抓伤了好几个人。
白猫虽然脾气坏,却记得是谁救了自己,对小芽衣倒是亲近,乖顺的吃掉了芽衣手心的生鱼,嗅了嗅味道后,绕着芽衣的小腿蹭了一圈就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小芽衣心满意足的抱住大猫蹭蹭,却在软绵绵的白毛里蹭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梳开脖子下厚密的绒毛,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手工木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德文‘sora’。
“原来你是别人的猫吗?……”小芽衣失落的说。
“喵。”索拉伸个懒腰,继续睡去。
孩子的预感总是很准。几天后芽衣带索拉散步时,白色大猫突然跑掉,还带走了芽衣的变色龙发卡。
虽然后来索拉给她叼来了一个蝴蝶结发带。
抓着九成新的发带,小芽衣沉默着把索拉的窝给拆了。
芽衣想,自己可能再不会养宠物了,因为不管是索拉还是母亲,留给她的温暖都如此短暂。
就像现在越发冷淡的父亲一样。
其实,雷电龙马以前还不是这样。
那时候的母亲就已经去世了,悲伤的父亲对芽衣也是严厉又疼爱。
就像北辰一刀流,只有在不断磨破手心和指关节的苦练中才能学会,但雷电龙马既不愿意让女儿稚嫩的小手磨出茧子,又想让女儿学会家传刀术。
与生俱来的天赋让芽衣在北辰一刀流上进展神速,但不管芽衣怎么努力都雷电龙马都是板着脸说:“雷电家的人不要总是这么哭哭啼啼的。”
久而久之芽衣不再口头上诉苦,因为她发现只要把起泡的手掌亮出来,父亲就会温柔的给自己上药。
在芽衣还以为父亲失望而胡思乱想的时候,雷电龙马正在屋内攥着药膏紧张着要不要出去面对手上已经磨出茧的女儿。
在挥刀的间隙胡思乱想的时候,雷电龙马突然俯下身,小芽衣的脚步瞬间稳固,但龙马只是握住芽衣持刀的手,转到身体重心的直线。
偶尔龙马也会看着芽衣发呆,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对着一张照片发呆。
父亲也会把芽衣抱过来,让她看照片上的女人,墨绿色的和服和大和抚子的气质在芽衣心里留下小小的种子。
回忆的够久了,父亲就开始讲母亲的故事,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曾经两个毫无恋爱经验的青年男女闹出来尴尬到恨不得失忆的过往,也在心底发酵后变成了珍藏的宝物。
芽衣母亲喜欢看修仙小说,也是雷电龙马经常回忆的片段。
然而,这种辛苦又温馨的日子在芽衣生病后也成了奢求。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把自己关在实验室疯狂研究,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小芽衣曾经去寻找理由,得到的却只有父亲大人的怒吼
。
“快回去,芽衣,实验室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虽然那次绑架后芽衣之前的记忆就模糊了不少,父亲也不再做实验了,但她更不喜欢这么冷漠的父亲。
其实芽衣很爱她的父亲,虽然在ME社的员工看来,大小姐和社长的关系很紧张,但作为芽衣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从出生起就陪伴她的男人,再冷淡,关系又能坏到哪去?
就像芽衣的冷淡,既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无意中在模仿着雷电龙马吧。
习惯了之后在学校也改不掉,还获得了一个可笑的‘雷电女王’的称号。
也许在中二时芽衣还会高兴一下,但现在她只觉得无趣。
就好像把自己关进一个大黑盒子里,对外界的羡慕和赞美都不在意,也不想打破现状。
雷电龙马是个很合格的社长,芽衣几乎每晚可以看到父亲的书房彻夜不暗。
偶尔芽衣会替下人把咖啡送进去,龙马也会默许她呆在这里,父女俩保持着微妙的沉默。
有次龙马在书房假寐,午饭的时候芽衣端了一份寿司进去。
芽衣忍住不看桌上的文件,把外套给父亲披好时,这个在职场上呼风唤雨的男人却呢喃着:“ごめんなさい,めい。(对不起,芽衣)”
这对倔强的如此相像的父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露心迹,没有结果。
成为律者的那段时间,芽衣想起了很多,被她遗忘或者说被强制遗忘的东西。
那是8岁被绑架时的事,芽衣只知道它曾发生过,却没有任何印象。现在,芽衣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段‘绑架’。
那是在一艘巨大的运输舰里,8岁的自己全身沉浸在高浓度液体的疗养仓中,不远处是一颗宝石。
散发着雷电之色,无比闪耀,又无比危险的宝石。
粟蓉色长发的军装女人以看道具的眼神看着她,让芽衣分外不舒服。
雷电龙马匆匆赶来,芽衣从没见过这么焦急的父亲。
近乎纯黑的眼里透露出愤怒、懊悔、愧疚,却还有一丝希望。
在这艘陌生的运输舰中,雷电龙马贴着疗养舱的透明玻璃,看着淡蓝色透明药剂里静静飘浮的女儿。
女儿虚弱的样子让他的眼角狠狠抽搐一下。
仿佛父女之间的心电感应,刚刚还在昏睡之中的小芽衣微微睁眼,看到父亲,眼底有了亮光,柔软的笑了起来,艰难地伸出了手。
龙马也笑了,尽管笑得比哭还难看,但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挤出的笑容。
龙马也小心翼翼的把手覆在疗养舱上,隔着玻璃,父女两个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抵在一起。
雷电龙马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涩,他隔着玻璃,在女儿额头上轻轻一吻,头也不回的走了。
实验开始。
小芽衣哭着、叫着,这个男人也没回头看过一眼,渐渐的,小芽衣虚弱的身体在‘征服宝石’的注入下回复活力,但再也没有发出呼喊。
她只是,失望了。
年幼的芽衣还不能咀嚼这股感情,旁观的芽衣却觉得复杂难言。
因为就在之后,小芽衣把自己的内心彻底封闭了,没有任何东西能进来。
即使逆熵把这段记忆消除,也无法消除芽衣潜意识里被父亲抛弃的绝望。
然而这个男人,转过身,只是不想让女儿看到他满脸的泪。
也许真的是龙马把女儿保护的太好的缘故,以致于芽衣在失去ME社的保护后,踵接而来的打击令她完全崩溃,灵魂在崩坏降临之前已然麻木。大崩坏,不过是把早就封闭的内心多上几层枷锁。
在意识沉入深渊前的刹那,芽衣想的却是那时转角时不经意间撞上的女孩。
“索拉……?”
虽然很不礼貌,但第一眼芽衣确实像看到了那只大猫。
一样的白毛,一样的蓝瞳,以及……一样的可爱。
女孩好像很赶时间,对她歉意的笑笑就走了。
没有嘲讽和恶意,只有最纯粹干净的天空的颜色,对于芽衣是多么难得。
女孩是新来的外国转学生,却刚进校就和‘浅仓深雪’谋杀案扯上关系。
她也从极度受人追捧到被人疏远,但本人好像毫不在意过。
羡慕?芽衣更觉得是感同身受。
这个孩子,也在伪装着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
这些,都是芽衣在黑暗中想起的。
那孩子,像月光,温暖而不刺眼。
在崩坏占据身体的日子里,芽衣就被囚禁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并不是漆黑一片的牢笼,相反,芽衣可以从崩坏的裂痕看到整个世界。
不过,有什么必要出去呢?
这样虚伪的世界,毁掉也可以吧。
毁掉它,父亲大人和大家都会回到我身边。
这是律者的意志,是崩坏的诱惑,是恶魔的低语。
是芽衣心底扭曲的愿望,心甘情愿的把身体交给崩坏,沉入深渊中逃避现实。
直到有次,芽衣感觉到崩坏意识在和什么战斗,以前律者芽衣从没有过这种动静,以致于自己都被影响到。
在这个崩坏的世界,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这么想着,芽衣苏醒了过来,借着律者的视野来重新观察这个世界。
但这回芽长没有看见破败的长空市和成群的死士。
她看见了此生最美的月光。
月光下的那个女孩,扛着棒球杆,穿着千羽学园的新生校服,天真稚嫩的面貌上满是自信,好像光凭手中的运动器械就将能打爆律者。
虽然仅仅是个弱小的人类,但律者意识意外的放过了她,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因为无聊,又或者,听到了芽衣心底最深的诉求。
在芽衣松一口气的同时,律者意识也泛起一丝不明的,并非毁灭的想法。
那女孩一直追逐着茅衣,一次又一次,芽衣透过这个裂缝近乎贪婪的看着试图拯救自己的女孩。
或许是受自己的影响,律者意识也一次又一次放过了女孩,可她每次都毫不犹豫的追上来。芽衣开始害怕自己会伤害她。
体会过光明的温暖,芽衣再也无法忍受黑暗。
于是在学校天台上,一切的开始的地方,芽衣趁律者意识动摇时,暂时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如果世界因我而崩坏,就让我来赎罪吧。
纵身跳下天台而的那一刻,芽衣在心底对女孩说,对不起,还没知道你的名字啊。
“不要就这样放弃啊,学姐!”
手腕被拉住,芽衣怔征的看着少女垂下的白发,茫然不解:“为什么……像我这种人,死掉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
“别说这种傻话啊!我才不会让任何人死在我面前!”
她是如此坚定,让芽衣也有了信心。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昭示着一切的改变,心里的黑盒子彻底裂开,芽衣第一次直面崩坏的意识,
那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少女。
“请把身体还给我。”芽衣这么说着。
名为律者的少女恍若鬼神,心象世界转瞬间电闪雷鸣,“你明明也如此憎恶这个世界,为什么不毁掉它。”
芽衣回忆到父亲锒铛入狱后整个世界的恶语相向。
“这个世界变得崩坏,不是你所希望的吗。”律者意识看出她的动摇,“我们一起,摧毁这个可憎的世界,那很愉快,不是吗?”
芽衣几乎要咬碎牙齿:“没错,我的确讨厌那些虚假的美好,但是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她没放弃我啊!”
名为雷电芽衣的少女并不是纯洁无瑕的,她的心底也有着怨恨孤独和寂寞,
这份黑暗被崩坏诱发制造了第三律者,但终究只是芽衣的另一面。她在忍受着黑暗的同时,仍祈求着光明。
芽衣越过崩坏的屏障,上前揭下律者的面具,那是除了金色的双眼别无二致的另一个芽衣。
“呐,你看,你也不想伤害她,对吧。”
律者芽衣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你赢了,胆小鬼,我会把身体还给你。”
芽衣睁开眼,看向与律者决斗后筋疲力尽的女孩:“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白发女孩挑了挑眉,脸上写满了对自己姓氏的自豪:“琪亚娜·卡斯兰娜,一个为了自己的目标偶然路过这里的学妹。”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芽衣轻轻一笑。
但也是我的光啊。
她明白了,那样的碎裂声,是自己内心的那道裂痕,为了接纳名为月光的人而敞开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