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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德彪西《萨克斯狂想曲》

2022-07-15 23:12:43

本文里出现的所有人名都不具任何针对性,完全是纯粹的个人思考和学术研究,后半部分完全是推翻我之前的个人观点,有点像自我反思。学萨克斯的朋友们可以尤其好好读,乐意和大家分享这部作品的背景。


前言


       4月28日演出在即,著名作曲家谭盾老师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Shanghai Symphony Orchestra)演出四部协奏曲形式的狂想曲作品,两部是法国印象主义作曲家德彪西的,两部是谭盾老师的。演出的两个半场也均由德彪西的《萨克斯狂想曲》约11分钟 /《单簧管狂想曲》约8分钟来开场,正好因为不太长的篇幅,来进入到后面谭盾《小提琴狂想曲》及《大提琴狂想曲》的演出主打作品。我有幸受邀来演上半场开场曲,虽然作品技术难度不高,但是要演出尽可能好的效果还是具有一定挑战性,无论如何这次演出都是一个需要把握好的可以深究这部作品的机会。


关于德彪西《萨克斯狂想曲》的认知


        还记得在15年9月,也是在上交音乐厅、与上海交响乐团,于上音当代音乐周闭幕演出,也是四部协奏曲,上半场有央吉玛(不用介绍了)&范晔(吉他)、秦立巍(大提琴),下半场有我(萨克斯)、黄蒙拉(小提琴),其中我是下半场第一首出场,首演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陆培教授的《上海韵律》,那天的中场休息时谭盾老师来后台与我们聊天,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因为上半场曲目已经演毕,谭老师和范晔和秦立巍的交谈进行了许久,和我的对话不多,但是清晰地记得谭老师问我“你是否演奏过德彪西的《萨克斯狂想曲》”?


        如今觉得也是冥冥之中一些缘分的安排使然,果真我就要与谭老师合作演奏这部作品了。然而当时我的想法比现在更多一点,因为我在13年10月份谭盾老师指挥上交首演《女书》交响诗(含微电影)的上半场就已听谭老师指挥过德彪西《萨克斯狂想曲》,演的是Jean Roger-Ducasse于1919年完成配器的所谓原版(后文会再阐述),独奏是Fabrice Moretti,属法国老一派风格的古典萨克斯演奏家,后面一首是斯特拉文斯基《火鸟》。


       显然,德彪西这部作品也是谭老师比较熟悉拿手的了。我当时的回答是:“当然,这部作品几乎是所有古典萨克斯演奏者的保留曲目”,随后我心里继续嘀咕,这部协奏曲形式的狂想曲作品在Ducasse先后完成的乐队版和钢琴缩谱两个版本里萨克斯独奏部分都一样,没有发挥什么萨克斯的能力和专长,甚至大段大段的乐队部分在进行时,萨克斯独奏者都只能孤独地站在台前。所以后来有诸如Vincent David,须川展也这样的萨克斯演奏家都在Ducasse的“原版”上改编了钢琴部分,给萨克斯独奏增加了不少内容,使得作品变得相当有难度,因为常常有涉及超高音的快速连续轻奏这类较难的技巧,但是一旦具备能力,演奏得会很出彩,也很显然,我及这个地球上绝大部分古典萨克斯演奏者们在钢琴版本上都也演了Vincent David和须川展也的版本,来展示自己控制乐器的“功力”和所谓的音乐表现力。

       Claude Debussy  1862-1918, 法国印象主义作曲家,1894年在他的《牧神午后》首演之前,他曾属于法国浪漫主义作曲家,而在《牧神午后》问世之后,音乐界就像炸开了锅,首演完成时甚至台下观众分别站队持两种意见,一个是强烈支持一个是强烈反对,双方互不相让各种争执,差点要打起来。持反对意见的人们是因为他的音乐对马拉美的诗《牧神的午后》里许多露骨的形容描写得太到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适(放在现在看这算个啥啊?)……


       今年是德彪西逝世整整一百周年,这个将世界音乐发展轨迹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转折点的人,对音乐艺术界的影响力可见有多大,他在巴黎高等音乐学习的时候因为总是不愿意去遵守和声学的种种限制而差点被开除,然而正是他受到东方传过去的文化、音乐的影响,让他的和声色彩千变万化,影响他的甚至有中国的五声调式,例如他的《Préludes前奏曲》第一册第八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又或者是《Syrinx芦笛》中的旋律都可以清晰地听到五声调式。音乐在德彪西开始,融合了美术的元素,音乐可以像素描、像油画一样去运用色彩、光线,等等技法……这些皆是由德彪西创造出的和声体系来塑造的。作为我个人而言,钟爱的作曲家里除了和大部分人一样的三个B(Bach, Beethoven, Brahms)之外,就是Debussy了(然后再是Chostoakovich……) 和后续Maurice Ravel拉威尔的同属印象派的不同在于,德彪西的作品不强调技巧,而是纯粹的、极富深度的、音乐色彩变化莫测、艺术价值极其之高,而拉威尔明显深度少了许多……


照片摄于 2015年9月 当代音乐周闭幕式音乐会,指挥Gottfried Rabl,下图左侧为作曲家陆培教授。插图的目的完全就是为了让各位眼睛休息休息,没有图片调剂一下的话眼睛会瞎……


       一转眼就是两年半时间过去了,谭盾老师那一问,感觉就像昨天的事情,到下周我就演这部作品,一定会是演Ducasse的原版,我自然不愿甘于大段大段时间站在台前只听乐队,而自己没有内容需要演奏,所以就想办法向谭盾老师提出了我希望修改一处乐队部分以及增加其他多处Tutti时的乐句(指乐团所有人都演奏时或我和其他几个声部齐奏某句旋律)。当然,我不会像须川展也那个版本那样,加得有点太多,所以我加的内容从数量上是介于“原版”和他加的之间的。经转达,基本上都得到了谭老师同意的回复,除去第一处我想要改动乐队的部分以外,都没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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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隔线来了,意思是要转折了,在我proposed这些事情之后,恰好迎来Claude Delangle(巴黎高等音乐学院萨克斯教授)来上海,他先前提出让我们带他及夫人去到处玩玩,那么玩的路上自然会聊到许多许多的事情,恰好他提起了这部作品,并说11月会在巴黎爱乐大厅与乐团演奏这部作品,我就挺兴奋,问他会演哪个版本,Claude很认真的回答我一定还会是Ducasse的“原版”,我追问道,那么您不想稍微增加点什么内容吗?Claude这时更加认真地回答我说“是的,也许我会在几处Tutti的地方和指挥商量一下和乐队的声部一起演奏,但是我想我不会把原本乐队里独奏的乐句拿来让自己演奏了,这不是个好主意”,顿时我心里又开始犯嘀咕,我到底要说还是不说呢?为了进一步得到他的建议,我还是坦白了4月底我马上就要和谭盾老师演奏这部作品的事实(今年是德彪西年,很显然世界各地都会更加频繁地演奏德彪西作品),他先是为我高兴,然后我小心翼翼地表达了我也是主要几个Tutti部分想加入乐队一起演奏之外,唯独有一处中段主题进来的双簧管衔接单簧管那一句,我想改到自己乐器上,随后Claude表现出一丝尴尬,他有些不好意思直接反驳我,但是言语间我听得出来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好想法,说着说着我也表示我还是听他的意见吧,虽然我心里还并不是最明白到底为什么。

       

        送走了Claude没几天,又迎来了Clément Himbert,他在法国也带过我1年多时间,让我受益良多,往往观点视角刁钻,总是能说到要害。这次他的到来,我们已经6年没有见了,他还是那个样子,结婚了,人一点没变老(本来也就比我大7岁),胖了不少,我也是带他们到处转转,也是聊到许多人和事,他2010学年成为巴黎高等第一个正式录取的博士生,到2017年6月终于毕业,可想而知花了多少精力去研究他的课题。他告诉我在博士期间,他做了德彪西《萨克斯狂想曲》的深入研究,并在Ducasse的“原版”乐队谱上做了许多改动,随后发给了我文章让我看,经过了一系列研读,我终于对这部作品有了新的认识……


       我们不妨先从听一段下面这个声音开始……

        听完的我们想到了什么?一定是浓厚的中东文化的感觉,没错,这是阿拉伯祈祷的呼唤。这与这部作品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来看一下德彪西《萨克斯狂想曲》德彪西本人的原作手稿吧。为了让大家确定就是这部作品,我贴上头2页内容。

标题:Esquisse d'une "Rhapsodie Mauresque"

           pour Orchestre et Saxophone principal


à Madame E. Hall       

avec l'hommage respectueux de 

Claude Debussy

(1901-1908)


英语翻译过来是:Sketch of a Moorish Rhapsody for Orchestra and Principal Saxophone

to Madame Elise Hall

with the respectful homage of Claude Debussy


中文:素描:摩尔人的狂想曲(其实我依旧觉得这么翻译不完全妥当,下文解释)

为乐团和萨克斯管(主要的)

为Elisa Hall夫人而作,以我德彪西本人崇高的敬意。


      看到这里,大家已经有点开始觉得要颠覆了,至少在我国是如此。德彪西《萨克斯狂想曲》居然还有这么长的一个题目?摩尔人是哪里人,以及原来这部作品被作者自己比喻成素描(实在是非常的印象主义。。。)


       Mauresque这个形容词在这里的作用,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引导的想象,因为整部作品犹如一幅素绘,德彪西也许见过、亦也许并没有见过他指的某个摩尔人,而是指那个地方来的东西,那个地方最初来源于中东,到达北非的几个国家,比如摩洛哥、阿尔及利亚这样的国家。虽然和欧洲只是一海之隔,但是文化完全是两个世界,摩尔人最远去到了西班牙、葡萄牙,而法国人一度又是对西班牙的各种文化崇拜至极,所以也许是通过西班牙,传递了摩尔人的文化信息,比如音乐,比如他们的形象样貌。

       摩尔人的也可以理解成Berbère,也就是有点野蛮人的意思(很抱歉,欧洲人原先对这种文化就比较倾向于这样的描述定义……),贯穿全曲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动机:

       无论是哪里,都有这个动机的运用,2/4拍的倒付点+八分音符切分及后面6/8拍的西西里节奏的演变,按照法国另一个萨克斯学派教主Jean-Marie Londeix在一次该作品的讲座里说,这个动机犹如摩尔人在路边集市的叫卖声(不过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Londeix说的这个是正确的)。不过我们看看上面的印刷出来的Ducasse的谱子,哼哼那个音高,是不是还是感觉很神似?


       这个声音重复多次,最后由圆号引入了萨克斯的第一句独奏旋律进入,这时我们再回忆或者再听一下上面我传的音频,祷告的呼唤声,然后再看看这个旋律:

       非常典型的Phrygian调式(弗力吉安调式)(移调)及变形。

       法语也说Mode de Mi,即Mi开始的七个音(都是还原) :Mi Fa So La Si Do Re Mi,对应作品手稿谱面上开头实际音高调式So# La Si Do# Re# Mi Fa# So#(萨克斯Fa Sob Lab Sib Do Reb Mib Fa)阿拉伯音乐里我们如果随便去国外网站搜个他们祷告的呼唤,就能常常听到这个调式的歌声。所以我上面放的“呼唤”这个录音就是例子,当然(也有其他调式)呼唤的祷告声往往是在人较多的活动,这部作品的开头更像是一个教徒行走在别处时独自祷告低沉的吟唱。我们把萨克斯这一段哼唱出来,即可以感觉到这完全就是阿拉伯式的吟唱!阿拉伯的吟唱也好呼唤也好,旋律都是伴随不断的装饰音(听起来感觉一直在晃,在抖),德彪西以这样的写法来向我们展现阿拉伯风格,所以这部作品才会叫做Rhapsodie Mauresque / Moorish Rhapsody。


       那么什么是Rhapsodie,狂想曲?这样翻译真的对吗?Rhapsodie一词来源于拉丁语Rhapsode,其真正的原本意思是指“缝合在一起”,好比以前人穿的大大的那种衣服,像袍子一样,一块块布缝在一起,演变到音乐上,Rhapsode就像是一个个故事、亦或者一些残破的故事/印象,被缝到了一起,所以这就是Rhapsodie,我们翻译它是狂想曲,真的准确吗?

       

       那么好,被缝到一起,被谁缝在一起呢?那就是萨克斯管……这部作品就仿佛在用音乐诉说一个故事,萨克斯管就相当于故事的旁白!为什么它的出现总是不那么完全在乐队演奏的最重要的主题里,而是开头被乐队整个大背景引入,吟唱祷告了一段后接入到正式段落上去,后面也是如此。也就是说,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之前的想法都是错的,认为萨克斯不应该只有那么一点点内容,应该更好地发挥萨克斯的专长之类的……这些都可以推翻了。萨克斯并不是这部作品里诉说故事的主演人员,而做好它本分的旁白工作就已经足够。


Elise Hall

       在德彪西受邀为他的支持者(赞助者)Elise Hall写这部作品的时候,萨克斯管的制造水平确实和现在的还差距甚远,按键极少,音准也不太好,在那时候如果要用萨克斯这个乐器演奏传统古典音乐(如拉威尔<波莱罗>、比才<阿莱城姑娘>等),必然会多少冒着一些风险。当时美国人Elise Hall女士因为听从专业人士的建议,在中年开始学了萨克斯治好了她长期以来的哮喘病并避免了原先可能因此逐渐丧失听力,萨克斯管在美国上流社会的交流圈里也是一个很受追捧的乐器,有好几位法国作曲家都受邀为Elise Hall创作了作品,如André Caplet卡普莱的《Légende》、Vincent d'Indy丹第的《Choral Varié》,这两部作品本身对萨克斯的演奏难度要求都不高,还有一部Florent Schimitt施密特所写的《Légende》则难度过高,Elisa Hall未能成功演奏。我曾认为是因为当时技巧难度的限制,德彪西没有把有难度的乐句乐段交于萨克斯演奏,现在才知道,他也许确实是避开了萨克斯的弱点,将萨克斯变成一个故事诉说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旁白者,那阿拉伯式的吟唱调式及其延伸,也不用在意西方音乐十二平均律的音准特性,多么高明!(也许音准甚至偏一点反而更加好……各位去Wiki上搜一搜阿拉伯调式就知道了)

左侧是1900年前,萨克斯管发明者Adolphe Sax阿道夫·萨克斯自己的乐器工厂制造的萨克斯管,右侧是我的萨克斯管,由Henri Selmer制造(Henri Selmer在买下了Adolphe Sax的全部生产线后改良了设计逐渐演变至现今乐器的样子)


       各位看到上面这些德彪西原作手稿的四行谱了吗?没错,这是乐队缩谱,是德彪西本人的缩谱写法,我们可以看到主要乐器的缩写名称用铅笔时不时出现,也就是说德彪西创作这部作品时完全是直接以乐队的想法去写的,而不是先用钢琴作曲再配器。所以在对比完整部作品的手稿与Ducasse所谓的“原版”之后,可以发现不少区别,Ducasse的“原版”实际上常常为了考虑到乐队齐全的编制和人员数量而去double(法语动词doubler,意思是增加了重叠的声部),按照Clément的意思是,有时double的位置并不是最理想,也不一定最符合作曲家的本意,比如时而过多重叠了高音声部使得音响效果变得尖锐,时而过多重叠了低音声部使音响效果变得过度低沉等等……德彪西的手稿以及Ducasse的乐队所谓“原版”都可以在imslp.org找到。


       于是Clément Himbert在12年博士在读期间和Philippe Portejoie两人共同完成了全新的一个交响乐团版本,并录了音,我把Clément Himbert演奏Ducasse“原版”以及新版两个视频都发上来,同一个乐团Orchestre des Lauréats du Conservatoire巴黎高等音乐学院管弦乐团,同一个指挥Philippe Aïche。


先是版本1,即Ducasse"原版":



再是版本2,Himbert-Portejoie改版:



       简言之,Clément Himbert和Philippe Portejoie的新版本改动了许多相对不合理的重叠声部,并在打击乐上缩减了编制,例如德彪西手稿原谱上根本没有出现定音鼓的任何内容,而Ducasse却给了定音鼓不少内容。在音响效果上,仔细听/熟悉德彪西其他作品的人一定会感觉到他俩这个新版本的效果更德彪西一些。


        实话说,在不了解上述那么多背景的情况下,我先前对他刚和我提起这部作品并重新做了Orchestration(配器)的期待是萨克斯兴许会有更多一些的内容。结果听了才知道他完完全全遵照了德彪西的本意,只是把Ducasse当年的一些不合理编配处理掉了。在学习了这么多内容之后,显然我曾经的要求把某一处乐队Solo的部分拿来作为自己的Solo就一定是错误的了。所以说,演奏一部作品,首先要对其背景深入了解,否则可能和应有的结果完全南辕北辙了,也在这里谨提醒各位萨克斯演奏者们,一定要多读多想多思考,毕竟音乐不是只是演奏谱面上的音符那么简单……


       *如果各位有足够的勇气,可以查看原文链接,里面是Clément Himbert对德彪西《萨克斯狂想曲》演奏上的争议的研究及重新配器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