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墙上的月光
周天红
夜,静得连蚊子飞过都能听见。月光撒在半截墙上,看见他的影子在巷子里挪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月色里。
女人端起一杯啤酒,猛干了个底儿朝天。女人看了坐在对面的男人一眼,没有说话。男人也不吱声,静静地看着女人,被她描绘的场面所感动,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击中内心。
城市有月光的夜晚,很美。月光照在半截老城墙上,巷子里显得有些冷清。夜已经很深了,巷子口的这家烧烤店子仍然开店做着生意。也许,这就是城市最大的包容,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家店或一扇门为你开着。
女人说,你知道我来这个城市是干什么的吗?
男人微微地摇了摇头,没说话。男人知道女人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只是不知道她心里装着多少故事,哪一个才是她最想向自己倾诉的。
女人说,我是来找一个犯的,就是那个曾经了我的男人。
男人一惊!也许这个故事是他在这个城里听到的最有故事的故事,他有听下去的欲望。
女人说,你惊什么,我都不惊。五年,整整五年了,他离开村子那晚的那个画面一直像梦一样印在心中,无法抹去。
男人很是迷惑,他没有那么大的想像力,他怎么也不能把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和一个犯联系在一起。
男人说,五年,找一个人需要五年?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五年?
女人瞄了男人一眼,说,你呀,不懂,有些人和事儿一旦印入了内心,不要说五年,有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男人瞄了女人一眼,低下头,端起一杯酒猛干了一口,沉默不语。
大概是因为酒精作用的结果,女人说开了自己的故事。
他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在我眼里,是我们村子里最能干的。无论是在村子后山的那所小学还是在场镇子上的那所中学,他读书一直没有下过前三名。成绩好又能怎么样呢?家里没钱,上不了高中当然也谈不上读大学。回到村子,他也是最有本事的。心灵手巧,不但干庄稼活儿是把好手,就是做农村的那些石匠木匠还是篾匠活儿,他一看就行。人就是聪明能干,尤其是他做的木匠雕刻手艺,花呀朵呀鱼呀虫呀的,雕刻得活灵活现,可不是一般人能赶上的。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老爹从后山砍木料时,一棵大树不偏不正倒在了他的身上,命是保住了,两只脚杆打成了两半截,瘫了。家里拉了一屁股的烂账。我父亲当然不会同意我们俩的事情。可我们偏偏相爱了,而且又爱得那么深。那些日子,半天功夫没见着面儿就像丢了魂一样。
男人看着女人说到激动处,赶紧递过去一杯啤酒。女人随便喝了一口,接着说着与自己有关的事儿。
有一天,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被父亲抓了个正着。父亲把整个村子都闹翻了,说是他我。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就是做了又怎么着?父亲不罢不休,把他关锁在后院那个猪圈屋里,又脏又臭,蚊子起堆堆,说是非要等村上镇上的干部来了,讨个说法。我知道父亲要个什么说法,就是不让我给他好呗。父亲早把村子里的媒婆李二嫂说好了,要把我嫁到场镇子上的刘家。那个刘二娃,家里有钱,但是不是个真男人我不知道,反正每天走路都病秧秧的,风一吹就倒。我嫁给刘二娃,能过得了日子?能幸福?
那天晚上,是我偷偷地把她放了。我以为他会奔命一样逃出村子。他没有。两只眼睛深情地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我能看清楚他眼角闪烁的泪花。一步一步,慢慢的,月光下,影子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村子口那半截老墙小巷的尽头。好多年后,我一直害怕有月光的夜晚。
女人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指了指酒杯,示意男人给她满上。
女人说,在又一个月光撒满村子的夜晚,我也从那半截老墙的巷子里跑出村子,跑进了城。我知道他就在这个城里。我要找到他,一起回村子,向全村人说,他没有我,就是了,又能咋样,我愿意,一辈子愿意!
酒啊,有时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巧妙地无缝对接,真实地坦露自己的内心。酒并不是男人的专利,也许,有时女人更需要酒的那么一点点作用力。
男人说,你找到他了吗?
女人摇了摇头,又一口干了一杯。
女人说,我在城里大街小巷地找啊找,边找边干活儿,为了生活下来嘛,就得干活儿。我什么活儿都干过,拉煤炭粑,送水,发小广告,帮酒店后厨,推销酒,只要肯吃苦,就能活。五年,我在城东头那个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两个门市都买下了。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我本来是来城里找人的,人没找到,却一不小心,发财了,成了村子里混得最好的一个。
女人想笑,男人也想笑,最终都没能笑出来。
男人端起酒杯,和女人碰了一个,一口干了个底儿朝天。
男人说,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女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示意男人随便说。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夜,就应该是讲故事的时候。
男人说,其实,我也是在这个城里找人的。
你找谁?
找我妹子呀!
女人有些惊讶,一脸茫然地看着男人。
其实,妹子也不是我妹子,就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妹。当年离开村子的时候,我给妹子说,等着我,等进城挣了钱,一定回家娶你。妹子说,我就等你,你不回来娶我,我就告你我!这句话本来是我们之间的事儿,不知怎么就成了全村子的热闹事儿。说妹子给我发生了那事儿,这在那样的偏远大山村子里,一个女娃怎么活呢?走在人前人后都有人指着脊梁骨说话。我有罪呀!
男人一说着自己的事儿,就激动了。女人示意他喝一杯,平静一下心情。男人满满地喝了一杯,还是平静不下。
我进城不但没有挣到钱,反被人骗了,拉了一屁股的烂账,怎么能回去呢?妹子在村子里等啊等,疯了。最后,她爹没看住,说是一个人跑进城里来了。既然是进城来了,我得找她呀。走街窜巷,挨家挨户地打听。五年了,我也没有找到她。听村里人说,妹子是在一个月圆之夜跑进城的。每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我都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走来窜去,就希望能有奇迹的发生。
女人抬起头,看了男人一眼。女人知道,男人和自己一样,都没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男人说,有时候一想起那个妹子,就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犯。
女人看了一眼男人面红耳赤激动的样子,想笑,最终没能笑出来。犯?像,又不像。女人端起满满一杯酒,和男人实实在在地碰了一下,俩人都干了个底儿朝天。
夜真的很深了。月光仍然洒在城市的半截老墙上。
这是城市的半截老城墙。长江边川南的小城,随着城市里没日没夜翻天覆地雷声翻滚翻江倒海,一座八百多年历史的小城就只余下这半截墙的记忆了。
女人和男人站起来,说了声,回家!转身,俩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慢慢地消失在小巷里。
月光,依然如水一样洒在半截墙上。
有时候,也许半截墙挡住了风景,也许半截墙本身就是风景。
多么好的月夜。也许,男人和女人都感觉到了。
周天红
本期编辑:焦朝发、梁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