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婺剧》选载 作者：赵祖宁
我所认知的婺剧滩簧音乐
婺剧滩簧，源自江苏省的苏州、常州一带，传入金华后，经历长期的坐唱班形式，随后逐渐发展为舞台表演艺术，与江、浙、沪众多滩簧剧种的发展时间和过程大体相同。滩簧作为舞台艺术历史不长，是婺剧中最年轻的声腔，留下的传统剧目不多，许多戏曲行家认为，在婺剧音乐中最有分量、最丰富、最具特色的，无疑要数乱弹和徽戏。然而，半个多世纪以来，久演不衰、蜚声剧坛成为浙江婺剧团精美名片的《断桥》《僧尼会》《对课》，却都是滩簧戏。、、、，均给予了赞许。再说，在全国范围，许多观众是通过视频观看这几折滩簧小戏而认识婺剧的，在他们的心目中滩簧就是婺剧。可见滩簧在婺剧各声腔中的地位在悄然发生变化，其发展前景很值得关注。如今的滩簧音乐，与徽戏、乱弹音乐之间以及与同处江南、同样年轻的其他剧种音乐有什么异同之处？就此，凭本人对滩簧音乐的亲身经历和观察，说说我所认知的婺剧滩簧音乐，与同仁交流。
一、从《僧尼会》中窥探滩簧音乐渊源与轨迹
从音乐的角度，《僧尼会》是传统滩簧中一部具有代表性而又有特殊性的音乐作品，仅半个多小时的小戏，却是一段从草创时期直至当今的滩簧音乐发展史的缩影。《僧尼会》的代表性在于它已成为婺剧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招牌戏之一；说其特殊性，是指该戏是将徽戏的［西皮］曲调直接植入滩簧中的成功作品。
《僧尼会》的唱腔，至今还保留着一些说唱艺术的特点，简约、质扑、明快。一是不用开幕曲，大幕随简单的长锣声中开启，随即从幕后传出小和尚一串招人耳目、爽朗而夸张的喜剧性笑声，然后以音节简短的民间小曲夹打小锣小钹，将正从碧桃寺溜下山来的小和尚引上舞台。二是唱腔不用启唱过门。小和尚上场，亮相后坐定即边敲木鱼边作念经状，典型的心不在焉，实在静不下心，干脆扔掉木鱼，一声叹息，张口就唱。其中一段“一年两年过”长达十来句唱词，既没有启唱过门，也不用句间过门，一口气从头唱到尾。三是曲调音乐透着音乐色彩。《僧尼会》的寺庙佛门清规情景使然，在小和尚出场首段唱腔音乐中，伴奏时将［弦索］前两小节过门放慢一倍，前拍休止击堂鼓，后拍奏乐伴大锣，烘托了深山佛门氛围。四是还能感受到婺剧高腔的旋律特征。小和尚和小尼姑出场后几段自述身世的［弦索］、［紧板］唱腔，旋律简朴无华，前半句传辞部分，一字一音，多以很
简单的音节反复，演唱仿佛就是标了音高的舞台道白，直来直去，干干净净。同时留有高腔“滚”唱“叠”唱的风格特点，到了句末才有两节运腔，运腔的乐汇相对比较短小。从曲调的结构，字句的安排，过门的旋律看，与高腔音乐特点有诸多相似之处。
之所以有此印象，还因为我与草根版《僧尼会》曾经有过一次难忘的街头邂逅：，逛马路偶见一位身患眼疾的艺人，席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自拉自唱《僧尼会》，唱小和尚刚出场那一段“和尚恨出家”，每唱前半句，二胡停拉，用半说半唱或唱中夾说的方式，在唱词中间还加上许多“啊呀”“格么”之类的虚词，似唱非唱的念颂上半句，句尾运腔时二胡同入，才是正儿八经地唱。当时还分不清这种唱时像念，念时像唱，属唱还是属念？也分辨不出这是滩簧还是高腔？直到我后来进了“浙婺”才明白，那流行在民间草创时期滩簧说唱，就是当今《僧尼会》的胚胎。目前演出版本小和尚的一些唱段还保留有坐唱时期的语音化旋律，如在重点唱段中“半山腰〔啊〕樵夫担柴格吱格吱……嘟……〔嘚〕步如飞”等唱句，不但有虚声衬字，还插入一些像声音节，既渲染了田园风光，又有了妙趣天成的生活韵味，加之小和尚作为丑角往往以夸张、生动地喜剧性演唱，增强了喜剧色彩。演了一辈子小和尚的吴光煜先生，凭着极具乡土味的舞台道白和滑稽的调笑表演，演活了小和尚被誉为江南名丑。
将徽戏曲调直接植入滩簧，是敢于破格的前辈艺人大胆之举，使《僧尼会》成为开创性、富有新意的成功之作。据“浙婺”元老乐师（后成为婺剧著名剧作家）方元先生回忆，当年同在乐队里的老前辈正吹张小牛曾跟他说，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他与当时同在大荣春舞台任付吹的陈集云先生，试着将徽戏的女工［西皮］变正宫为反宫，用在小尼姑的重点唱段中，其独到和有趣之处在于此处宫调的转换，并没有将［西皮］的“欢音”变成［反西皮］的“苦音”，仍然以“欢音”表达小尼姑对小和尚的爱慕、喜悦之情。植入曲调称其为［花西皮］，使得原先这“一见小师父俊俏多”的单段式［女春赋］，扩展成为由［平板］、民间小曲［相思调］、［花西皮］三乐段构成的新款式套曲。运用在身为佛门子弟向往自由幸福内心独白的核心唱段，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加上“浙婺”长期来由郑兰香女士创作的小尼姑艺术形象，以娇美的嗓音、炉火纯青的演唱技艺将小尼姑演绎得惟妙惟肖，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使得这段［女春赋］在僧尼会中十分出彩，并成了演员喜欢唱，乐队喜欢奏，观众喜欢听，传唱度特高的婺剧经典唱段。
通过《僧尼会》音乐的解读，可以发现，源于民间小曲的婺剧滩簧，那浓郁乡土气息的优美旋律，不但留有高腔、昆腔等音乐元素，同时又是在吸纳、融化婺剧其他古老声腔音乐的过程中成长发展的。
二、不一样的成长背景形成了不一样的音乐形象和性格
一个多世纪前，金衢盆地的乱弹、徽戏相当盛行，取代了原先高腔、昆曲的地位。此时，经历了长期坐唱班形式的滩簧，以显有委婉柔丽江南丝竹风的本土艺术，颇受民众欢迎，被正处蓬勃发展的班社所青睐，于是，一些乱弹班和徽班将滩簧搬上舞台，开始演滩簧戏。恰恰是这一点，婺剧滩簧与江、浙、沪一带单声腔滩簧剧种有了不一样的成长背景，它就像被领养的孩子，在乱弹或徽戏等古老声腔的班社中逐渐成长。既然成为家庭成员，朝夕相处，潜移默化在所难免。尽管婺剧班社历来秉持各声腔“分立分治”，但不可能做到演员“分身分演”，同一帮演员、同一个乐队，晚上唱徽戏，白天演滩簧，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掌握乱弹、徽戏演唱特点并善于运用真假嗓结合的演员，当唱滩簧戏的时候，一旦到了高音区，会不由自主地用上假嗓子。再说，用真假嗓结合演唱更能适应草台空旷演出场地需要，声音传得远而相对不费劲些。可见，婺剧滩簧较早就运用了乱弹、徽戏真假嗓并用的演唱方法。无独有偶，苏州的苏剧团由于上世纪开始苏剧和昆剧合为一团，昆剧的演唱方法包括男小生在内的假嗓子运用，很自然通过滩簧戏得以传承发展。这是婺剧滩簧、苏州苏剧与当下江浙一带其他滩簧类剧种演唱方法不大一样的地方。
《断桥》唱段 方允均 演唱
滩簧处在多下滑音方言语音环境中土生土长，旋律形成不仅受方言语音制约，而且是在方言语音基础上发展的。因此，方言的语音环境，加之徽戏、乱弹演唱中多下滑音的运腔的潜移默化，很自然渗透到了滩簧的唱腔中。诚然，滑音不是婺剧独有的，区别在于滩簧的滑音滑出了与其他声腔不一样的亮点。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浙婺”方允均先生饰演《断桥》中许仙一角，他在“想当年清明节西湖遊春”这一唱段中，较有代表性地展现出相当浓厚的滩簧演唱特色，如在首句唱词启唱之前，仅在“好不愧煞人也”的叫头中，将“也”字先是用真嗓落在本位音，紧接着用假嗓往上八度大跳运腔，至腔尾下滑收音，一个叫头就亮出了用真假声和大跳下滑音的显明特点。饰许仙的方先生在这段许仙回忆当年美好姻缘的唱腔中，几乎每一句的句尾，运腔都见略微下滑收音，对表达许仙忧伤、悔愧心情，既贴切又特有韵味。此后，由周志清先生饰演许仙的版本，下滑音的演唱特点得到很好的传承，如他在该段唱腔中，将大滑音用在“一见倾心”的“心”字上，以假嗓八度大跳至高音，紧接着夸张地以抛弧线形的大下滑音收音。类似的滑音在该段唱腔中几处运用，幅度有大有小，时值有长有短，灵活运用。这种与徽、乱相通而不相同的多下滑的收音，也是滩簧演唱的一个鲜明特点。
无论是作为演唱方法的真假嗓结合，还是作为演唱风格的多下滑音特点，徽戏等声腔对滩簧的影响、渗透是全方位的，包括唱腔、念白和文武场器乐伴奏等。因此，当今滩簧音乐，可以说是婺剧大家族中的后生一族，已成长为具有独立个性音乐形象的声腔，朗朗上口，优美动听，节奏明快、贴近时代，有鲜明江南地域特色，还具有内在淳朴而阳刚的音乐性格。展现出年轻声腔的少年老成，能承载各类剧目的能量，即悲、喜剧的美学特征兼具，传统戏和现代戏兼容，再加上有了成套丰富又有特色的打击乐融入其中，从而传承了文戏武做特色。
《断桥》唱段 张建敏 演唱
一个多世纪以来，始终依附于徽戏乱弹婺剧班社中培育成长起来的滩簧音乐，不仅有浓郁的婺剧味，同时又具个性鲜明、独立独行的音乐形象，既有淳朴大方、富有阳刚之气的音乐性格，又不失江南众滩簧音乐共有的婉约柔丽的美学特征。从音乐功能角度，滩簧从民间小戏格局，厚积薄发，破茧化蝶，嬗变为具有亦大亦小、亦喜亦悲、亦古亦今、亦文亦武完整功能的声腔，同时又显示出年轻声腔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为我所用的优势和潜力，后者居上，以至于能打造出当代戏曲界独领风骚的《断桥》等经典作品，登上了婺剧艺术的制高点。
滩簧必将与乱弹、徽戏一起并驾齐驱，三足鼎立，在艺术的百花园中散发出独特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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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婺剧》 选载（可点击阅读）
研精究微 深入浅出（戴志敏）
用文字让更多人读懂婺剧（滕谦）
《品读婺剧》 黄大同 序
《品读婺剧》 赵祖宁 自序
婺剧：小地方的大剧种 （代前言 ）
【音乐解读】
1.笛子：托腔不跟唱特立独行的主奏乐器
2.亦主亦副嵌档让路的乱弹板胡
3.乱弹伴奏双主奏托腔模式的由来
4.乱弹传统乐队的助奏乐器及支声复调手法
5.“有规而无定格”的乱弹伴奏
6.即兴多变而风格不变的乱弹音乐
7.摇滚式的［二凡］与形散神不散的［流水］
8.看徽戏说［拨子］——兼谈大唢呐的演奏特点
9. 反经合道的双主奏技法 ——试述笛子板胡
在［三五七］伴奏中的即兴复调技术
10.乱弹音乐的婺剧特色 值得传承发扬
——两桩音乐往事留下的思考
11. 传统徽胡古老拙朴的 “一把抓”演奏特点
12. 叙述徽胡与京胡演奏手法的差异
13.体察徽胡与京胡不一样的滑音
14.感受徽胡与京胡的南柔北刚
【谈戏论艺】
《品读婺剧》选载 ｜傲骨扬正气 狂笔著戏文
成功的探索 — —议楚良近作婺剧《贺家桥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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